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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言妍

  「為什麼不行?我只是想表現同志間相互幫忙的友愛美德。」黃康反駁說。

  「我很清楚你的「友愛美德」,但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只對外,不要對內!」季襄也不客氣地說。

  「我的「友愛美德」又有什麼不對?我也常逗若萍開心,你就不曾有過異議呀!」

  黃康說。

  是嗎?他怎麼都沒注意到?季襄腦筋轉著,又說:「珣美不一樣,她是我的學生,我有義務照顧她。」

  這段話,連季襄自己都講得有些心虛,但他為人一向正經沉穩,不說廢話,黃康也就沒有再爭辯。

  笑聲愈來愈大,像針般刺進他的耳朵裡。季襄再也睡不著,便下床穿衣,帶著一張深受打擾的臉,來到前頭的報社。

  屋內無人,只浮著薄薄的日光。笑聲來自旁邊的小走廊,季襄走過去一看,隨著珣美的,竟是向來沉默寡寡言的杜建榮。

  他們正擠在一塊兒生煤球爐,空氣中有濃濃的煙味。

  「你現在用的黃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燒,又有毒性,久了對身體不好。」杜建榮一臉賣弄地說:「我們試試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幹嘛取那麼好笑的名字呢?難道你劃一下,它就會「吱」一聲嗎?」珣美笑著說。

  「不知道。日本人老愛做些奇怪的事,不過他們歷史名人豐臣秀吉的外號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關。」杜建榮也隨著她笑。

  「我還是喜歡瑞典用的鳳凰牌名稱,浴火中的鳳凰,取得好。」珣美說。

  「鳳凰當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榮接著說。

  即使是那麼無聊的一句話,珣美也笑得天花亂墜,而杜建榮更是以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實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聲,擺出一副來找碴的神色,說:「建榮,你不是還有事嗎?我給你那幾張圖表,你研究過了沒有?」

  「我……呃……我只想幫珣美的忙而已。」杜建榮略顯尷尬,臉紅紅地說。

  「生火煮飯是她份內的事,若她自己不能處理,就沒有資格留在這報社之內。」季襄乾脆地說。

  這下子連珣美的臉也漲紅起來。她正想頂嘴,建榮借口離開,就只剩她面對眼前那橫眉豎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開口,他卻搶先說:「我讓你來這的報社,是因為你千方百計求著要來報效國家的。我可不許你在這裡招蜂引蝶,亂搞男女關係!」

  「什麼?你說我……」珣美生平沒受過那麼大的侮辱,她頭轟了一聲,幾乎說不出話來。

  「建榮和黃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務在身,我希望你遠離他們,不要讓他們分心。」他繼續殘忍地說。

  「你……你太過份了!你把我段珣美想成什麼樣的女人?」

  他的話才說一半,憤怒尚未表達到千萬分之一,他倒一派瀟灑地轉身就走。

  珣美氣極了,她打自娘胎出來,什麼死皮賴臉的人沒見過?就沒碰過這種自私無禮、沒心沒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隻手拉住她,她真會撲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話都吞回去。

  陳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對季襄莫名其妙帶回一個女學生就心存疙瘩,現在親眼見他對珣美疾言厲色、毫不留情的樣子,不禁暗暗高興。

  在制止爭端之餘,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說:「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種脾氣。」

  「管他什麼脾氣,也不能說這麼難聽的話!」珣美仍怒氣沖沖地說:「虧他讀聖賢書,就不知道話如毒箭,如利刃,會置人於死地嗎?他怎麼可以隨便無的放矢,含血噴人呢?」

  「他的壓力大,很多話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考慮太多別人的心情,你照他說的話去做就沒錯。」陳若萍又說。

  珣美看了她一眼,彷彿這才發現與自己對話的是誰。反正他們都是同一國的,總說她年紀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沒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後又瞧不起她。珣美實在不明白  ,為什麼她能嚥下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逕自燒水洗菜。

  陳若萍為表示自己賢慧識大體,又進一步勸導說:「他們這種為理想獻身的男人,都是鐵了心腸的。我認識季襄那麼多年,還沒有聽過他說幾句讓人開心的話呢!」

  這倒引起了珣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問:「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嗎?」

  「我們陳家和他們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還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沒跟你提到嗎  ?」陳若萍說。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珣美心一沉,說不上什麼滋味。她應該是無所謂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個女人,就覺得怪怪的。

  「不過我姊姊在未過門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陳若萍接著說。

  珣美的心像在蕩鞦韆,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手邊忙著,卻無法專注。

  「本來他母親想訂下我,但季襄反對。他曾說過一句話,中國一日不統一,他就一日不成親,因此他不願意耽誤我的青春。」陳若萍不自覺地透著無奈。

  「這太荒謬了!如果中國永遠不統一,他就永遠不結婚了嗎?」珣美張大眼睛說。

  「以季襄頑固的個性,真有可能喲!」陳若萍終於談到了主題,「我看過太多女孩子迷戀他、崇拜他,為了他走上救國的行列。但這些都沒有用的,季襄一點都不會感動  ;

  如果你是因為這種理由而加入我們的團體,我勸你趁早退出,免得讓自己傷心難過。」

  這話說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珣美的定力夠,爐上的熱水早就灑得到處都是了。她鎮  定顫抖的雙手說:「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兩,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別人。有你們這種狹隘的胸襟和骯髒的想法,中國能救得起來才怪!」

  「珣美,我並沒有特別的意思……」陳若萍趕緊說。

  「我告訴你,我段珣美是立志不結婚的!」珣美打斷她說:「我看過太多女人依附  男人後的悲劇,你既是時代的新女性,應該聽過唐群英的這段話吧?「自三從四德之說中於人心,於是一般男子以有德無才為女子之天職,有耳而瞶,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給男子」。我當然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人不像人的廢物!」

  哦!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畢竟是沒有錯的。

  陳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贊同地說,「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珣美冷不防地問。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當然不是!我加入這份工作,為的是我自己,絕對與季襄無關。」

  「是嗎?」珣美由唇間吐出這兩個字。

  陳若萍往後退一步,滿心不解。段珣美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她看起來心無城府,行事稚嫩,但為什麼此刻顯露的精明,又令人難以招架呢?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輕忽季襄帶回來的這個女學生。

  ***

  農曆年過去,元宵節過去,珣美漸漸適應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說不上喜歡與否,  人間到處是爾虞我詐,只不過城裡的人較世故,往往笑裡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報社中,仍有著人性的弱點。

  黃康輕浮,杜建榮寡斷,陳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機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從那一日的衝突後,珣美收起了笑臉,與每個人都保持距離。反而是陳若萍比以前更熱絡,但由那親近的態度中,珣美感受到更多的防範之心。

  哼!她生在那種舊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麼嘴臉沒見過?

  整個報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對他最冷淡,誰叫他說出那一番污蔑她熱情和人格的話呢?

  悄悄來到的春天,讓她更想念母親。算算離家已兩個月了,一直沒有機會去找阿標。

  母親得不到她的音訊,一定會很著急的,但上海這麼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麼才能找到阿標呢?

  一個午後,氣溫升高,珣美藉著買雜貨的理由,想開始採取行動。

  對於上海,除了灰濛濛的港口,人來人往的車站,熱鬧的南京路,租界歐式的洋樓外,幾乎沒什麼概念。阿標工作的地點叫「滬江運輸行」,既是碼頭搬運工人,當然就  往上海外灘一帶找啦!

  珣美站在轉角的書報灘,想著要不要叫黃包車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要去哪裡?」季襄穿一身黑衫褲,雙手插在口袋,頭戴一頂鴨舌帽,更加神秘的樣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險」,就偏被他碰到。珣美居於天生的謹慎及留有退路的習慣,她一直沒告訴他有關阿標的事。此刻,她自然把頭抬得高高地,輕哼著說:「  不干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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