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晚可以找個像樣的床睡覺了吧?」她懷著希望問。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話。」季襄看著她說。
珣美像洩了氣的皮球,但也不抗議。
季襄再看她一眼,蒼白的臉,無血色的唇,眸下有一抹青影。這趟旅程,對個沒出過遠門的千金小姐,也算是一場磨難了。倘若她在那兒哀聲抱怨,他一定會狠下心繼續 走,走到她連爹娘都喊不出來;但她偏偏一聲不吭,一副牙關緊咬的可憐模樣,害他慈 悲毛病又犯,腳步一轉,竟往鎮上走去。
奇跡出現了嗎?珣美不敢問,假如不找個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頓像樣的飯也好吧!
然而他沒去客棧,沒去餐館,反而踏進一家中藥鋪。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問店口的掌櫃說。
「在,就在後頭。」掌櫃有禮地說。
掀開隔間布簾,再跨幾個廳院,迎面走來一個人。那人身材健碩,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幾分斯文。
他見到季襄,立刻漾出笑容說:「我猜你可能會來。」
「你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季襄皺著眉頭說。
「蘊明大姊捎信來質問,說你是不是把她的學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著珣美。
「我是被逼的。」季襄簡短地說。
「居然有人逼得動你?」那人揚起眉毛,又不禁對一身不男不女的珣美多看幾眼。
珣美看季襄沒有要做介紹的意思,便自己說:「我叫段珣美,就是吳校長說的那個女學生。」
「我是秦宗天。」那人態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請問一下,你真的和我唐師兄「私 奔」了嗎?」
「不是「私奔」,他只是幫忙我離家出走而已。」珣美解釋說:「我只是不懂,我們都走得那麼隱密了,怎麼還有人發現我和他同一路呢?」
「那絕對不是我的錯。」季襄諷刺地說。
「也有可能你們離開的時間太湊巧,引起人們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說。
這話還算厚道,珣美憂慮地說:「若是傳出「私奔」,不是給吳校長惹來很大的麻煩嗎?」
「還有我!這下子不但警察所要通緝我,連馬段兩家也要抓我了。」季襄沒好氣地說。
「「私奔」兩個字也是你先提的,可與我沒有關係喔!」她頂嘴說。
秦宗天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你來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當好奇。
這時,一個留著短鬚,穿著黑襖的中年男人走出來,季襄和秦宗天兩個人,都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
「師父。」
「怎麼會是你呢?」秦鴻鈞看著季襄說:「我還以為你從「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車了。」
「計劃有變。」季襄照實回答,再沒有平日的倨傲。
「是不是與這位姑娘有關呀?」秦鴻鈞看看珣美說。
「是的。」季襄說;「我想段姑娘大概沒有辦法連夜趕路,所以搭火車的事延緩一日。」
秦鴻鈞將臉朝向珣美說:「你是段允昌的女兒?」
「對,段允昌正是家父。」珣美說完,覺得有必要再進一步說明:「您千萬不要責怪唐老師,我是因為要逃離不合理的婚姻,才請他幫忙的。我也知道唐老師有要務在身 ,但他居於師生之情,不忍心拒絕我……」
站在旁邊的季襄臉色極難看,而秦宗天則像要爆笑出來。最後是秦鴻鈞打斷她,說:「我們暫且不去討論你「唐老師」的心態。你曉得我們和你父親有敵對關係嗎?」
「嗯。」珣美點點頭說:「我一直都不太贊成家父的所作所為,這也是我決定離開家的原因之一。我只請唐老師送我到上海,絕對不會妨礙你們的工作。」
「你到了上海之後呢?」秦鴻鈞繼續問。
「我會自求獨立,就不會再打擾唐老師了。」珣美很乖巧地說。
「獨立?你一個女孩家,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要謀生恐怕不容易。」秦鴻鈞說。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說。
「你倒是個很有主見,很與眾不同的女孩子。」鴻鈞摸摸短鬚,略帶笑意地說。
當晚,珣美飽餐一頓,就睡在中藥鋪的樓上。總算能換上乾淨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裡,真是有如人間天堂。
鎮街燈滅,黑漆漆一片時,秦鴻鈞師徒三人仍在密談。
「你確定段家那丫頭,不會暗中破壞我們的計劃嗎?」秦鴻鈞再次問。
「珣美?不可能的!她只是個天真單純的富家千金,最多課堂上作個怪,回家發一頓脾氣,能做什麼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說。
「我可不敢那麼篤定。」鴻鈞說:「那女孩子相當精明厲害,人很機靈又口齒伶俐。我看你還是謹慎一點,到了上海就打發她,免得節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搶先說:「我同意師父的話,光是她能說動師兄帶她走,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她不小心識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蘊明大姊和我們有關係,在那節骨眼上,我不帶她離開富塘鎮,行嗎?」季襄辯解說。
「是呀!現在蘊明一心都在教育大業上,我們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鴻鈞點點頭說。
「師父,您放心,段珣美的事,我會處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說。
「那就好。」秦鴻鈞說:「我們花了幾個月,終於知道東南這一條線的幕後大老闆是曾世虎,你想好怎麼做了嗎?錢方面夠用嗎?」
「報社那裡的人已經在收集相關資料,很快會有眉目。至於錢,我們會盡量籌措。」
季襄報告說。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揮權交給你了。」秦鴻鈞說;「過兩天,我們會到南方去見大元帥,順便用你的線索,揪出香港的軍火供貨商。」
「我們還會在嶺南耽擱一陣子,尋找一些藥材。」秦宗天加一句說。
「你真是對草藥入了迷,再過幾年,你大概可以學李時珍,編個新「本草綱目」了。」季襄取笑師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礦物的那股狂熱,我還差遠了。」秦宗天也調侃回去。
「可惜中國美麗的河山,豐富的資源,都被那些殘暴的軍閥分據蹂躪著。統一真是一條漫長又艱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說。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鴻鈞說:「我年紀大了,或許見不到統一的那一日。
但你們年輕人還有希望,中國的未來,就靠你們了。」
三個男人感時憂國,正慷慨激昂發抒己見時,絕沒有想到珣美輕手輕腳地躲在門外偷聽。
她最初的目的,不過是想更瞭解季襄的底細而已。現在聽來,他不是單純只為復仇或厭惡好商的暗殺者,而是懷著極偉大理想的愛國志士。
她沒有看錯他,他果真是個英雄人物!
舉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濁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補天之鴻志,讓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燦爛,如春花之姣美,不跟著季襄,又要跟誰呢?
到了上海,要打發她,可沒有那麼簡單呢!
***
珣美本來以為,到了南京搭上火車,就不用再受奔波勞頓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沒想到,所謂的搭火車,竟是搭運黑煤及木材的貨車。
「只有這樣,才能逃過你父親和馬家的搜索。」季襄只丟給她這個理由。
她坐在巔簸不堪的車廂中,寒風不斷從細縫鑽入,像一條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還要忍受嗆人的異味、沉悶的空氣,若不是一臉穩如泰山的季襄,她真會撐不下去。
總比在雪地裡跋涉好,總比被父親抓回去好,珣美不時鼓勵著自己。
因為列車的停停走走,他們在車廂內待了兩個夜。在黑晤中,原來各睡各的,但有時太冷了,會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進時,誰先驚醒,就會自動移開。
在此非常時期,沒有人會去拘泥一些小節上的問題。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況,就是沉思。珣美知道他要操煩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獨自坐在角落裡,想著如何留在他的身邊。
有時他反而會納悶地問:「你怎麼那麼安靜?是啞了,還是病了?」
珣美看著他的黑臉,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裡去,目前還是少開口為妙,否則會吃進一堆煤屑渣,人就由裡黑到外了。
隨著時間的迫近,感覺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陽光照進,季襄又心情頗佳的樣子,珣美試探地說:「我知道你們是為南方軍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們嗎?」
「什麼?」季襄瞪大眼,彷彿見著鬼般說:「你又偷聽我們談話了?」
「是又如何?誰叫你們不防著我?」珣美不讓自己心虛說:「讓我參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吳校長,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為中國做些什麼……」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兒。」他打斷她的話。
「段允昌的女兒又怎麼樣?難道我就不能愛國救國嗎?拜託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來評論我。如果我像我父親,也就不會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