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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言妍

  宿命

  她自黑暗墓地來到陽光之地,

  溫暖的太陽想要治癒月亮冰冷的傷口,

  卻沒想到暖陽熱切切的光線,

  卻被清冷的光暈襲面籠罩……

  西洋諺語說,好奇心足以殺死一隻貓,而且,有可能是一隻九命怪貓。這句話用來形容岳海粟十九歲那一年的事,是再貼切不過了。

  海粟在十九歲以前,果真是有九條命,他跌不死、淹不死、撞不死、打不死,在歷經種種撼動全鎮的驚濤駭浪後,都能夠安然無恙。

  他是鎮上人最寵愛的寶貝,也是最令人頭痛的人物。

  寵愛的原因,除了他來自地方望族的岳家,及有個警察局長的父親外,就是他個人豪爽俠義又機靈善交際的作風。

  從他會走路會說話開始,就能夠由鎮頭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喊到鎮尾,哄得大人們心花怒放。

  等他到了會爬樹、會游泳的年齡,儼然成為眾孩子們的領導者。無論是個頭高的、矮的,身材胖的、瘦的,都唯他馬首是瞻。只要他一站在建築工地的沙包上,在各種遊戲中指揮東指揮西,大家都立刻心服口服。

  但這也是海粟最教人頭痛的部分。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若沒有大人盯著,准做不出幾件好事。他們一夥人去打球,總會弄破幾扇窗,幾盞路燈或幾個人的頭。

  若他們安靜一點,湊合著看電視,打電動玩具,不久就會掉人色情王國;其他的,比如到教堂寺廟撒尿、戳破老師的車子輪胎的氣、裝鬼嚇女生……等各式各樣的把戲,更是層出不窮。

  大家都以為,跟著警察局局長的兒子走,準沒有錯。

  但現實及理想總是有點差距的,在警察界的岳昭輝,以紀律嚴格及擁有一張壞人見了就怕的閻王臉聞名,但他卻對這自幼就精力充沛的兒子拿不出一點辦法來。

  他之所以能治外而無力安內,不外乎那幾個老掉牙的理由--像是他上有一個疼孫疼入命的老母,海粟身兼獨子、么子及長孫的多重身份等等……

  說實在的,岳昭輝本人是逃不掉祖先千古以來重男輕女的觀念,但他卻盡量不讓它顯露出來。

  在妻子連著生了三個女兒後一舉得男,岳昭輝比誰都高興,再加上這男孩方頭大耳,眼睛清俊有神,更讓他好幾次自夢裡笑醒。

  但他同時也決定,所謂「重」男,就是加重海粟所有的責任,例如,岳家的女兒是標準的富家千金,碗都不必洗一個,海栗就必須做些擦窗、洗車或搬運的粗活來訓練體魄。

  又如,幾個姐姐們唸書考試隨意,海粟就偏有幾分以上的標準;再者,最不「公平」的是,岳昭輝對女兒

  總是和顏悅色,罵都沒罵過,對海粟卻常常疾言厲色,還特製一根戒尺隨時待命。

  岳昭輝這一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教育方法,因為老母的關係,效果全打了一半以上的折扣。

  老祖母好不容易才盼來這麼一個金孫,又加上這金孫聰明嘴甜,她寵溺都來不及,怎會容許別人動他一根寒毛呢?

  @  @  @

  老祖母生前最常提的就是替長孫批八字的事情。

  海粟出生頭幾年,能吃能喝能睡,挺好帶的,唯一麻煩的便是常常喊心痛。

  四、五歲的孩子應該不會騙人,於是,大人們帶他訪遍了南北的名醫,做了數不清的檢查,就是查不出一點毛病來。

  「岳海粟健壯得像條牛,」眾人的結論都是如此。

  老祖母很自然地就把方向轉向中醫,由中醫又到求神問卜,她跑的寺廟及算命攤,比醫院還多好幾倍,拿回來的流年批算和符咒,也堆了像一座小山。

  隨著海粟的成長,心痛猶如呼吸般逐漸變成身體的一部分,他不再提,大家也逐漸遺忘了。

  只有老祖母,始終對其中一位師父的說法耿耿於懷。

  這位師父在哪兒修行早已無跡可循,老祖母只記得,她那天帶著海栗轉了好多趟車,在山裡繞來繞去的,最後才找到一個香火冷清的破廟。

  住持師父是個邋遢的中年男子,先是用污黑的指甲畫著海粟的八字,很快便說:「這個人的命又硬又重,上輩子是帝王將相,這輩子也會榮華富貴一生。」

  「大家都這麼說哩!」老祖母雖然聽多了這種話,但仍然笑得合不攏嘴,讓自己再歡喜一次。

  這時,山頭傳來一陣滾雷聲,轟轟地像是輾過破廟的瓦頂,室內忽明忽暗,師父的臉色也又黑又白。

  雷過後,師父驀地瞪住小海粟,問:「老太太,這八字是替這孩子批的嗎?」

  「沒鍺,他是我的孫子。」老祖母說。

  師父仔細觀察海粟的濃眉及挺直的鼻樑,若有所思地說:「這命盤配這臉相……不得了呀!令孫聰明絕頂,人緣好,有領導才幹,又兼長袖善舞,以後可吃遍黑白兩道,是人中之龍呀!」

  老祖母並不大懂師父用的那些詞句,但一聽到個「龍」字,就表示這孩子成器,而且吃遍黑白兩道,不就和他父親一樣了嗎?

  兩個大人正談得契合時,海粟卻突然臉一僵,手緊按住心口,像是要昏倒般的大喊:「痛,好痛呀!」

  老祖母慌張地抱住他,一邊說:「看!他就是這樣,說發作就發作,治都治不好,師父有辦法救也嗎?」

  師父楞了好一會兒,初時有些愕然,接著,彷彿有人推他一把般,他脫口便說:「她已經來了,你還痛什麼?」

  說也奇怪,師父才講完這話,海粟就倏地安靜下來,臉上也沒有受苦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老祖母張大了眼,用崇敬的口吻說:「師父,你是怎麼做到的?你的一句話,可勝過所有的仙丹靈藥啊!」

  師父自己其實也是莫名其妙,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海粟的八字,但此刻他不敢再隨便亂蓋,而是抱著慎重的態度,用所有易經五行的知識分析,愈分析則愈心驚。

  「你剛剛說『他』來了,那個『他』又是誰呢?我認識嗎?」老祖母見師父眉頭緊攏,忍不住催促的問。

  師父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說:「令孫命帶陽剛,是有大作為的人,但偏偏又散著一股陰氣,而且很陰很陰。我想,是他前世有造過孽,這輩子人家要來討債了。」

  老祖母一聽非同小可,馬上叫道:「天呀!這可不行!海粟是我的寶貝孫,沒有人能奪走。師父,求你指點明路,要怎麼樣才能去除那股陰氣呢?」

  「這就是最難的地方。陰氣籠罩,會毀掉他的富貴之命;但沒有這股陰氣,他又會持續心痛,無法長命百歲。」師父神情嚴肅地說。

  「我不懂,師父能不能再說清楚一些?」老祖母問。

  「呃!天地萬物都需要陰陽調和,純陽或純陰都無法存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令孫要做的,就是讓陰陽之間達成平衡狀態……」師父試著解釋。

  「哎呀!師父,你就別陰呀陽的,講得我頭都昏了。」老祖母打斷他說:「你乾脆告訴我,要付多少香油錢,早晚拜什麼,海粟要防哪些東西,列個單子,我一定統統照做。」

  「防得過要歷劫,防不過也要歷劫,又有什麼差別呢?」師父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除非……」

  「除非什麼?」老祖母急切地問著。

  「除非令孫留在這裡,剃渡出家,永遠不再下山,不再管紅塵之事,或許還能看破癡嗔恩怨,永保平安。」師父雙手合十的說。

  老祖母陡地臉色大變,驚坐起來說:」你……你說這是什麼鬼話?海粟是我們岳家的命脈,是要傳宗接代的,怎麼可以出家呢?你根本是騙人的,想拐我的金孫當你的徒弟。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老太太,出家人是不打誑語的!」師父淡淡的說。

  「你就是想拐我家的海粟,你看他長得聰明俊秀,就打算佔為己有。」老祖母說著,便一把抱起孩子奪門而出說:「我們快走!這山裡沒半個人影,死了都沒有人曉得!」

  自這件事之後,老祖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敢再帶海粟四處算命,而那位師父說的話,也如其他江湖術土之語,被打入招搖撞騙之流。

  哼!要海粟當和尚?就是觀音娘娘出來講也不行!

  但偶爾海粟又喊心痛時,老祖母也不禁學那師父說:「『他』已經來了,你還痛什麼?」

  唉!這倒是邪門得很,這句話彷彿一道藥符,回回見效,可讓老祖母在心中糾結了不少的嘀咕,害怕海粟真的有孽債,一生不順遂,所以疼孫也疼也更離譜。

  好在隨著年歲增長,海粟喊心痛的次數遞減,那句話不再為人所用,也就被淡忘;而老祖母在過世前,有點老年癡呆,有時甚至連金孫都不認得,更不會去記那師父的警告之言了。

  總之,海粟是生氣勃勃地長大了,體格健壯,交遊廣闊,所到之處都受人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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