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該有自己幸福的人生,而林世駿也該有自己的方向,兩人不應該再沒有未來式地糾纏下去。
林世駿的生活頓失去了目標,他想起桑琳曾說過的話:「我會裝作世上沒有你這個人,即使你死了,我下地獄,也絕對不認你!」
她就這麼狠絕嗎?就因為他有可能殘廢,而不能再給她安全感嗎?
他恨、他不甘心,所以回洛杉機後,他努力地完成大學學業,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專心投入。今年暑假以極好的成績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電腦系,繼續修碩士班。
為什麼是紐約?因為這是他的出生地,也因為這曾是他和桑琳的目的地,沒有她,他的人生依然要走下去。
況且,追趕那二十四個季節的衝動,已深陷在他血液裡,成為生命的常態,不論桑琳在哪裡,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追尋著,「年輕」二字早從他的字典中被刪除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頂著風,唇抿得緊緊的,一個路口外,「藍星」兩個字在黃昏的朦朧中閃著耀眼的光芒。
在這個時刻,酒館才剛營業,客人還不多,但「藍星」的一個角落,已熱鬧地坐了一桌人,還飄著中國菜的香味,令人飢腸轆轆。
這菜色是由外面叫進來的,原是違反規定,但誰教來者都是大股東呢?現在的老闆方安迪很好說話!若是以前的方瓊安,早就幾瓶酒砸過來了!
可瓊安早在去年就嫁到加州的酒鄉那帕,雖然不時以電話監督,但方安迪也只有哼哼哈哈的敷衍,反正她鞭長莫及嘛!
林世駿一走進來,表哥簡維愷就招著手說:「阿駿,在這裡,你來晚了!」
「地鐵坐過站了,你知道的,出過車禍的人,頭腦都不太好……」他邊脫外套邊說。
「你那樣是頭腦不好,那我們算什麼呢?」表嫂紫恩說,因為同有坐輪椅經驗,所以,他們兩個很談得來。
「看來,我們也要撞一下才會變聰明喔!」另一頭的葉辛潛說,他和妻子彭雅芯剛由矽谷過來。
「別胡說,看你們又鬧他空腹喝酒了!」雅芯拿開葉辛潛的酒杯說。
「『藍星』的酒,不會醉人,只會醺人的!」簡維愷笑著說。
最外頭坐一個女孩,發發整齊地扎到腦後,露出年輕漂亮的臉龐,才二十歲,叫卓琍,由台灣來紐約學舞的,是紫恩的舞團的成員,他們一直想湊合她和林世駿。
「嗨,阿駿!」卓琍愉快地和他打招呼。
林世駿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坐到她旁邊的位置。她立刻替他弄飲料、擺餐具,他轉頭加入談話,特意忽略這些小動作。
今天他們是來討論電腦生意的,近兩、三年來,簡、葉、林三家,由紐約、矽谷到洛杉機,形成了一個三角大網,初步合作的各種計畫都非常成功,年輕一代不免雄心萬丈,想再更進一步的來激發創意。
林家原是老大林世騏為代表,但已入法律學校的他有意仕途,對電腦沒興趣,責任便落到弟弟身上。
林世駿雖然年齡稍小,但他在台灣念大學時,早就是做生意的高手,因此說話老成,頭頭是道,讓簡維愷和葉辛潛都嚇了一跳,不敢小看這個少他們好幾歲的「後生」。
在很多方面,他完全不像二十四歲的生嫩。紫恩和雅芯私下常說他是怪人一個,於是,大夥常拿他的車禍做文章,開他的玩笑,他也不以為意。
酒足飯飽,話亦投機,在逐漸鬆懈中,客人多了起來,酒吧旁的鋼琴聲亦琤琤琮琮地響起,曲調優美而熟悉。
「聽,是台灣民謠耶!」卓琍先叫出來。
正在他們這桌聊天的方安迪得意地說:「厲害吧?她是本酒館特聘的鋼琴師,叫Sunny,從台灣來的。」
「Sunny」這名字像炮竹般在林世駿的耳旁炸開,他不自覺的站起來,此時,琴曲也恰好結束,那個「Sunny」調整位置,一頭黑髮,身材苗條而嬌小,那柔柔纖秀的氣質,正是他等了又等,找了又找的桑琳!
「漂亮吧?介紹給你們認識一下,她可是我的……呃!中文怎麼說?叫紅什麼知已……就是redpowder……」方安迪不會用成語,又愛現。
「是『紅粉知己』啦!」和他演過中文話劇的雅芯說,大家早笑出來。
但林世駿則是相反地臉愈來愈臭。紅粉知己是什麼意思?他看著方安迪引桑琳過來,手還搭在她的肩上,那炮竹像炸到他的心底,他真想當場切掉方安迪的那隻手!
桑琳此刻也看到他,臉白似雪,和黑色小禮服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第一個想法是,阿駿復元了,不再纏白布、插鼻管,又是健健康康的人了,感謝老天!但接著接觸到他的眸子,那怒火及恨意,彷彿他根本不願意在此地遇見她!
「你們兩個以前見過嗎?」習舞蹈,對肢體語言極敏感的紫恩看出不對勁的問。
桑琳緊握雙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是他的高中老師。」
「高中老師?哇!真看不出來耶!你好年輕,竟有阿駿那麼大的學生,太酷了,」雅芯驚呼地說。
「這好像是一個台灣洗髮精的廣告喔!很久以前的,它的台詞就是『你是我的高中老師嗎?』」卓琍打趣的說。
高中老師?她為什麼要說出來?是存心要畫清界線,將從前的事一筆勾銷,把他推得遠遠嗎?桿世駿的內心吶喊著。
「那麼漂亮的女老師,一定有很多男生迷戀你羅?」紫恩用讚美的眼光看著她問。
「沒有。」桑琳微笑著說,聲音卻在顫抖。
「有,我就是其中一個。」林世駭說,卻說得咬牙切齒。
好氣憤的語調!桑琳抓住椅臂,努力不被擊倒,「不過是一群年輕孩子,大家鬧著玩,時間過後就忘了。」
是鬧著玩嗎?到底是誰忘掉?林世駭忍著心痛回道:「沒錯!人都會長大,回頭一看,覺得高中的自己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
方安迪這才搞清楚他們之間的話題,很自然的就接口說:「沒錯啦!我以前也迷過幾個女老師,結果去年碰見一個,哇!我的上帝,體重起碼多了三十磅,臉上皺紋一堆,不過十年耶!真讓我懷疑自己的青春期時是不是瞎了眼,竟還幻想和她戀愛,真是可怕!」
「偶像破滅最可歎啦!」雅芯安慰方安迪說。
若再不走,桑琳鐵定會哭出來。所以,阿駿是恥於遇見她,這兩年,他已回到「正常」,所有的癡迷消失,他和她也成為不堪回首的過眼雲煙,剩下的只是一段殘酷的笑語。
桑琳藉口離席,人躲到洗手間去,淚不停地流下來,像決了堤似的。她沒有勇氣再回酒館裡,若再進去一次,她只怕自己會崩潰。
於是,也沒告別,她逕自從後門離開這個令她傷心及難堪之地。
☆ ☆ ☆
桑琳還是沒有出現。
已經好幾天了,林世駿在黃昏時就搭地鐵到「藍星」來,想找桑琳,但每次總是失望而歸。
那日的驚鴻一瞥,使他想起泰戈爾詩中的海鷗及波浪。當年爺爺還在時,她還為他解說。他現在終於明白,海鷗和波浪的相觸,就如人生,是多麼無法預測、捉摸,更是彼此無力去控制的,只憑本能向下衝飛,向上騰躍。
他愛她,就算她胖了三十磅,瞼上有皺紋,他都愛!若是她不理他,他要如波浪,再一次設法抓住她!
終於,他失去耐心,直接找方安迪要地址。
「你要幹什麼?」方安迪頗有戒心的問。
「拜訪老師呀!說不定會開個同學會。」他捺著性子說。
方安迪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說:「你別想追她,她不接受年紀比她小的男生,我就是個實例。」
林世駿總算有一點笑容了,桑琳還是有「原則」的。在心情稍好之下,他友善地說:「你若告訴我住址,我就幫忙你追卓琍。」
「真的?」方安迪的眼睛頓時一亮,「我就喜歡會跳芭蕾的女孩,像紫恩一樣,一言為定喔!」
在一個安靜的週六早晨,林世駿開著車找到那棟雙併公寓,內心志下心不安,不斷回想著當初追桑琳的那股勇氣。
按了門鈴,來開門的竟是呂雲,他吃了一驚,在毫無心理準備下,囁嚅地說:「呂……呂老師,太意外了!」
呂雲倒是很平靜,彷彿昨天才見過他似的,一把抓進他,前後打量說:「你都好了嘛!頭沒破、腳也沒跛,還是一樣英俊瀟灑,難怪那天桑琳會回來哭了一整夜,原來你沒事了,而且,還愈長愈有架式了!」
這顛三例四的話,林世駿只聽進一句,「桑琳哭了?為什麼?」
「還不都是因為你!」呂雲直接說:「她說你長大了、清醒了,對她的迷戀消失了,還以她為恥。喂!你們男人要有點良心呀!當初你追她時,怎麼哭死哭活的,我可清楚得很,現在你不愛她了,至少也要尊師重道一下,別把人家當蟑螂、老鼠來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