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駿向來是個有大將之風的人,自覺老成,連教官主任都可以稱兄道弟,這種誤認的狀況算是小意思,只要哈拉兩聲道歉,就可以解決。
可這一回,他偏偏窘得臉紅脖子粗,一句對不起支吾了老半天仍說不出口;解釋的話,也零零落落沒個頭尾。
「……余老師,我……以為……我弄錯了,以為……」他拚命清嗓門,喉結一上一下的滾動著,已失去平日的好口才。
「沒關係,我知道你認錯人了。」余桑琳微笑地又加一句。「你們是開校刊會議吧?我是今天的值日老師,如果有什麼總是可以來找我。」
「我……我會的。」其實,林世駿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回答了什麼。
好死不死的,他們那天開完會不乖乖回家,偏偏跑去打籃球;打籃球也不專心一點,偏偏他的手臂給摔破了皮,只有像受難戰士般被人攙至傳達室去。
余桑琳仍是那朵溫柔的笑容,很細心地為他清理傷口,並抹上涼涼的藥,囑咐著,「暫時不要碰水,免得傷口不好癒合,會留下難看的疤。」
「我不怕疤!」再次學得尷尬的林世駿大聲說。
事後,他免不了被同學們嘲笑一番,說他故意摔傷自虐,好享受這番「艷福」。
然而,這日,他沒有像往常般和他們來場唇舌之戰,只是滿腦子想著《詩經碩人篇》的那段話,「蟯首蛾眉,巧笑情兮,美目盼兮」,他從不曉得一個女子的溫柔笑語,可以如此美麗,似要釐清天地,又似要顛覆天地。
沒錯!沒錯!美麗的音容笑貌,他從電影、電視上看多了,或閉月羞花、或傾國傾城,但沒有一個像余桑琳那般,真正觸動了他活了十八年來,對於美的感應心情。
也分析不出是什麼道理,他一向自認比同齡的人早熟,從不崇拜偶像,但這次的際遇,就讓他把這嬌小可愛的女老師偷偷放在心上了。
他開始注意余桑琳的每個行蹤,細聽關於她的種種訊息。基本上,除了幾個頑皮男生偶爾會拿她開玩笑外,學生大抵都很敬愛她。
尤其是女生們簡直迷死她了,還公開說:「我們余老師是最美麗的天使!」
天使,只差一對潔白的翅膀!的確,站在一群愛筆愛鬧的高中女孩裡,文靜秀氣的余桑琳看起來真的不比她們大多少。
她大概也自知這個弱點,所以,總穿套裝或洋裝那種與學生有分別的正式服飾。那次暑假值班時的T恤、牛仔褲是個例外,只是,她完全沒料到林世駿會看到,並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偶像歸偶像,總納入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一類。林世駿青春洋溢的心,最多是拿來當幻想對象,或者化為他寫詩譜歌的謬思女神,過一陣子,崇拜便會逐漸消失。
但老天的安排,總有它不可解及不可違的旨意。
高二開學沒多久後,原本教他們班英文的陶老師車禍意外,需要在醫院躺三個禮拜,於是,只教女生班的余天使,就被迫降到他們這雜亂喧囂的男生大樓來代課。
記得她翩然來到的第一堂課,他們這群荷爾蒙分泌過盛的男生,全嚴陣以待,教室內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不過那種靜,是風雨前的寧靜,人人都屏住呼吸,彷彿在排與位之間,有什麼東西會突然爆開。
那天,她穿著一身白洋裝,秀髮俐落地挽著,襯托出她秀麗的臉龐,一站在講台上,就成為他們高三黑暗生活最美的一道風景,勝過所有中日美偶像明星的組合。
當她美麗的眸子一百八十度梭巡一遍時,竟有種震懾人心的效果,然後,她沉靜的嗓音響起,以一口清晰優美的英文念著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的第一段。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惡劣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
五十個男生全張大了嘴,像受了詛咒般變成乖巧的綿羊,很認真地把課上完。
天使,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個頭比他們全班三分之二男生都矮的女子,不拿教鞭、不嘶吼罵人,就有如此大的力量,這更讓林世駿在崇拜外、又加上傾心和折服。
可男生的惡劣來自天性,在幾堂課後,欺負年輕女老師的把戲就漸漸出籠,他們開始影射黃色的笑話。
比如討論《雙城記》的對比詞句,在光明與黑暗、希望與失望、天堂與地獄……大家便七嘴八舌的講男人女人、淑女妓女凹與凸之類的話,並且曖昧的笑聲愈來愈大。
若是平時,林世駿亦會跟著哄笑兩聲,但看見余桑琳逐漸泛起玫瑰色的粉頰,心中只是氣全班的幼稚,更興起想保護她的念頭及衝動。
然而,她的平靜如常、若無其事,讓大家皆識趣地閉嘴。
最後,她提及卡爾頓為成全心愛之人的幸福而犧牲,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的發揚時,立刻又有男生在竊笑,舉手評論說:「卡爾頓得不到女主角的愛,是不是和他的『人道』問題有關?」
「他不能『人道』嗎?」有人更沒水準地應和。
在各種怪笑聲中,身為班長的林世駿終於受不了,站起來說:「笨蛋,人道主義就是人文主義,英文是HUMAMISM!」
他的眼睛看向黑板,恰巧接住余桑琳的視線,她給他一個讚許的笑,讓他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英文加上ISM,通常有主義的意思,我要你們回去找出十個有關ISM的字。」她依舊以冷靜掌控全局說:「另外,你們得造出十個表示人道主義的句子,下一堂課討論。」
在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中,余桑琳再一次展現她堅強的意志力,與她纖柔的外表成奇異的組合。
下了課,有同學忍不住說,「她根本不是天使!」
「不是天使?那就是魔鬼羅?」另一個人說。
「不!是聖母瑪莉亞!」起哄的人說。
更有人針對林世駿的「護余」行動,嘲弄他「喜歡上余老師」了!
喜歡、欣賞、崇拜或仰慕都可以,總之,在他眼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比她更美好,不管內在或外在,她都如一顆光芒萬丈的明珠般,使所有的人都失了顏色。
但他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交個女朋友四處吹噓。余桑琳是他內心中最珍貴的秘密,除了他對她感覺的特殊,還有她的年齡與身份,在在都是他的禁忌。
林世駿是個聰明人,知道他的迷戀若透露出去,一定會是場災難。因為她,他自覺成長許多,在他獨立生活的這些年,他早不只十八歲了,否則,他怎麼會看到她的心呢?
因太過專心,林世駿沒聽見導師鍾至和的叫聲,還是旁邊的小郭拉拉他說:「喂!下課起立啦!」
他這才匆忙的喊行禮,結束了最後一堂的輔導課。
有人要回家、有人要留校苦讀、有人要去補習班繼續奮鬥。林世駿不屈於任何一類,他慢慢地收好書包,外面的天色已然漆黑,人來人往中,已分不清誰是誰的身影了。
首先,他必須去填飽肚子,今晚要吃什麼呢?
※※※
放學了,走廊上三三兩兩的人群漸漸散去。
桑琳回到辦公室,把喝剩的茶葉清掉,桌子用紙巾抹乾淨,再將作業簿一疊疊放好,所有的東西井然有序,明天一早來才會有個清新舒爽的開始。
哦!還有三年忠班的人道主義句子確定已改好,明天陶教師就要銷假回來了。桑琳很高興代課的日子就要結束,那些男生雖然聰明活潑,教起來笑話連堂,但他們精力充沛的模樣,虎視眈眈的神情,總帶著一股壓力。
因此,每一次上忠班的課前,她總是會肚子痛,甚至得跑廁所,直到站在講台上才會恢復正常。
或許她還太嫩,需要再多磨練幾年,才能誇大肢體,允文允武;嗓門也由細柔變成低啞,慢慢的,自己就成為典型的老師,一板一眼、中性的、乏味的,已引不起任何性別聯想。
或許,她該去健身房練些肌肉,讓自己強壯一些……
正想著,輔導室的呂雲教師端著半盒蛋糕呼嘯進來說:「桑琳,幫我吃掉,我可不能再胖了。」
呂雲,近三十歲,個子和桑琳一樣嬌小,但生過兩個孩子,以致身材往橫向發展。她每天帶學生又蹦又跳的,減的幾兩肉,不一會兒又從她愛笑愛吃的嘴巴鑽回去。
「奇怪!你這最不該吃的人,偏偏點心最多。」教國文的孫慧芬剛走進來說。她有著一頭長髮,打扮很古典,只比桑琳大兩歲,卻已結婚四年,目前正努力的準備生孩子。
「沒辦法,全校學生都跟我是好朋友嘛!」呂雲一臉無辜地聳聳肩。
孫慧花挖過一塊奶油,邊吃邊看向桑琳,「我剛上完忠班的課,他們一直捨不得你,說要到教務去建議,乾脆以後英文由你來教。你呀!還真有魅力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