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仁拉著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聽到飛機的引擎聲,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清晰。
原來美軍轟炸都以台北城內的機關重地為主,在總督府附近就特別低飛。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聲響時,大地震動,火光四射,炮彈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內已擠滿了人,紀仁用身體幫她檔住推擠,她很自然他與他靠近。
外頭仍不斷有人進來。一些大膽的就站在洞口張望,閒聊似的報告機型、投擲方向及預測其殺傷力。
煙硝味陣陣傳來,混著夏日的汗味悶熱,令人快要窒息。
剛開始惜梅尚能和紀仁保持一點距離,她也盡力維持兩人的不碰觸。但人實在太多,不碰紀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還不如選擇紀仁,至少她知道他不髒不臭,有醫生愛乾淨的習慣。
又一聲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縮進來。惜梅被人一推,整個人貼到紀仁的身上,她只來得及用手擋在胸前,勉強阻止兩人更進一步的接觸。
可是身後的人群仍不斷擠著,紀仁乾脆往她纖腰一攬,轉身將她護在角落裡。如此一來,她等於是結結實實地被他抱個滿懷。
他的手沒有移開,大腿緊依著她。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著,和著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兩隻鹿,相競向前,愈來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頭頂形成急速的白煙,那屬於男性的有力擁抱及陌生的體味,都是她懂事以來未曾感受過的,合她陣陣昏眩,兩腳發軟。
「再忍耐一下。」他沙啞地說,近乎無聲。
是的,要忍耐,這些都是情勢所逼,不必胡思亂想。
洞外是熱力,洞內也是熱力,兩者都帶著烈火燎原的危險性。
他們沉默地經歷這種不該有的親密,惜梅的心跳聲幾乎要掩蓋一切,以至於警報解除時,她嚇了一大跳。
他並沒有放開她,只說:「不要動,讓別人先走。」
他們是最後幾個離開的。外面是一片瘡痍,遠處有濃煙,近處有焦土,惜梅有一種大難之後的悲涼感。
表面上他們是為轟炸之後的災情而哀矜不語,內心卻沉浸在由假情侶到真逃難的那份親暱。她深深覺得不妥,對不起哲彥,那一向灑脫不羈的紀仁又怎麼想呢?
快到永樂町時,紀仁才開口說:「有關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禮處,請多包涵。」
「那種時候哪顧得了禮節,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氣疏遠地說,眼睛並不看他。
這種事是不能也不該討論的。由紀仁的語調聽來,喜愛開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覺得這一回太越界了。
畢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嗎?
果真從那日以後,惜梅很少再見到紀仁。
惜梅依時回到秀裡,秀子自願留在大稻埕幫忙。
敏貞見到阿姨,高興萬分,整天有說不完的話,結果沒幾日就喉嚨沙啞,發起燒來。寬慧怕兒子被傳染,便把敏貞送到外公的中醫鋪養病。
秀裡是比台北平靜多了。夜也是寧謐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蟲嗚聲。
惜梅縫完衣服,皎潔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總是月圓人不圓。哲彥的心意也似在雲端,他仍在為她唱相思嗎?
望著望著,哲彥的模糊輪廓又變成紀仁。
紀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說的,惜梅當場傻住,怎麼就這樣無聲無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紀仁的乍然離去,惜梅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生氣,氣他的不告而別!實在太可惡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一丁點埋怨的權利,紀仁又不是她什麼人,何需要向她報告行蹤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彥離家四年半,她還沒有在心裡這樣罵過他呢?為什麼他對紀仁的反應總那麼激烈?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火冒三丈,以後回回都惹風生波,看得她久久無法平靜。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這種本領?當年昭雲不也曾為他動過心嗎?或許自己並沒有不正常。
她換上薄薄的長衫褲,準備睡覺。躺在床上,依例拿著裝信箋的荷包,輕撫著助她入眠。
突然有個聲響,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進來,銀輝不減,卻感覺怪異。
會不會有山中的小動物誤闖室內呢?她起身察看,才要點燃油燈,冷不防被人由背後抱住,同時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把她即將出口的尖叫聲,硬生生地推回喉間,害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
她還來不及恐懼及分辨時,對方就開口了:「別怕,別出聲,我是紀仁。」
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即感到他堅硬又熱烘烘的身體,透過薄杉,簡直像袒程相見了。她忙掙扎說:「放開我,我不會叫的!」
他手一鬆,她就跑到床邊,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處,雙手橫放胸前說:「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去日本了嗎?」
他也在陰影處,身上是鄉下人打扮,滿是草泥咪。
「我假裝去日本,事實上沒去。警察廳的人監視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為了不連累家人朋友,我只好離開。」紀仁說。
「如果他們發現你沒去日本,怎麼辦?」她問。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來向你辭行的。」他說。
「你都那麼危險了,還來辭什麼行?萬一被人看見,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別,又怨他來道再見,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闊,生死難論。你不想和我說聲再會,祝我一路平安嗎?」他走進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沒有說再會,我都會祝你平安的。」她說,口吻中不禁流露傷感。
「惜梅,我……」他的眼內閃過一絲奇怪的猶豫,然後又說:「我即將到福建,有可能會碰到哲彥,你要不要我傳什麼話呢?」
原來他來是為這樁事,她靜靜地說:「就說我們大家都等著他回來。」
「就這一句?」他問。
「就這一句。」她點點頭。
走道傳來人聲,由遠而近,是朝她房間來的。她緊張地看著紀仁,他左右張望,不慌不忙地往裡間走。
裡面是馬桶間,希望沒把他給熏倒。
「惜梅,你還沒睡嗎?」來推門的是玉滿,她說:「我聽到有人聲,以為是寬慧在這裡聊天呢!」
「沒有,可能是風聲,今晚風聲還不小,把窗都吹開了。」惜梅心虛地說。
如果玉滿發現她半夜在臥房藏個男人,即使是紀仁,也要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顯,只有捺著性子應付。
玉滿關上窗子,四處查看說:「一個人睡,要小心門戶。現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來了。」
「我會的。」惜梅說。
玉滿走後,紀仁由裡間出來。
「讓你躲在那裡,真不好意思。」惜梅說。
「怎麼會?那還是我碰過最香的馬桶間呢!」他半開玩笑地說。
「你聞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嗎?那我以後也要拜託你研製一些了。」他又正色說:「還有,黃伯母說的沒錯,你的門戶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闖進來了嗎?」
「你這人真怪,自己鋌而走險、冒九死一生都不擔心了,還來管我這閉門家中坐的人做什麼?」她說。
「凡事還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會又問:「惜梅,你會擔心我嗎?」
「當然會。」她盡量說得平穩:「戰爭殘酷、沙場無情,我替每個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會像等哲彥一樣等我嗎?」他看著她問。
這是什麼問題?她一下啞口無言,想從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蛛絲馬跡,但夜實在太黑了。
「這問題太強人所難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羨慕哲彥有個紅顏知已在家鄉等他,也想懇求一點悲憫而已。」
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紀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紅顏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語,就如同百花叢一般,大家搶著等,哪需要我呢?」她說。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輕輕一笑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人生總有許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樣樣都明白,也就不會有悲歡離合或戰爭這些事了,你說對不對?」
她真是愈聽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臥房扯這些做什麼?
「夜深了,我也該走了,永南在祖師爺廟後山等我呢!」他說。
「你千萬要保重呀!」臨別在即,她不禁吐出心裡的話。
「我會活著回來的。」他開了窗說:「夜闖香閨,實不合禮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請多原諒。」
又來了,他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了吧!
「後會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時說。
「再見。」她說。
看他的身影穿過樹叢,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開一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