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來,惜梅有事都會親自來說,這會是誰呢?
她剛拿起話筒,那端的惜梅就連珠炮似地說:「紹遠過去你那裡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擋也擋不住……」
「怎麼會呢?是誰洩密的?」敏貞手腳都軟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給他看幾張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畫的。他說他太熟悉你的畫,特別是那張蝴蝶花或什麼花的……」惜梅快速地說。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廚房的窗口,她看見紹遠撞開小門,直直衝來。
不!她不想見他,她還沒有準備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貞把電話一丟,恰好來得及鎖上後門。
「敏貞!」他在門外叫著,手用力拍打門。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對了!窗戶!她設法合上窗簾,恰巧對著紹遠的臉,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廚房的窗。「刷!」飯廳的窗。「刷!」客廳的窗。她在房子裡繞,他在房子外繞。天呀!怎麼辦?
還有哪裡?呀!前門!她想到去鎖,但已經太遲了!
紹遠破門而入,差點撞到玄關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體,看著她,像被電擊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彿穿過幾百年來尋她的幽靈。
「敏貞!」他聲音瘖啞。
彷彿一記驚雷劈裂她腳下的地板,她跳開,本能地往臥房跑。日式紙門拉下,小小的鉤扣上,她整個人癱倒在門邊。
「敏貞!開門!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這門的!」他說,把地板踩得嘎嘎作響。
「你走開!不要來吵我!我不要見你,我發誓要一生一世遠離你,你不要害我!」她終於受不了的開口了。
「我也發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後不再讓你走出我的視線,我說到做到,我非要打掉這扇阻隔我們的門不可!」他仍不停鍍步,聲音在屋子的四周震盪。
突然,惜梅在後門拍叫著,敏貞如逢救星。
「紹遠,別逼敏貞,她病才剛好,人還很虛弱,不能受刺激的!」惜梅急促地說:「你先出來,讓我和她談一談,好嗎?」
「不!我絕不讓步!以前我就是太順著她,才會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鎖住她,不再讓她有任何逃脫的藉口!」他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惜梅姨,我和敏貞的事必須徹底解決,沒有人能幫忙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好嗎?」
「阿姨,不要走!」敏貞求著。
「敏貞,聽聽紹遠怎麼說吧!」惜梅也懇求的說。
「他太虛偽狡詐,沒有一句話可信!」敏貞聽著阿姨遠去的腳步聲,叫道:「你們要害死我嗎?」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紹遠冷硬地說。
相識一生,她沒聽過他用這種口氣對人說話,他向來都是談判協調的高手,即便發了脾氣也有轉圓餘地,不像這一次,連死也掛上嘴邊,那樣陰沉決絕,彷彿陽光之地變成地獄幽谷。
這六年,他畢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裡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憤地說。
「我知道。」他沒有激動爭論,只用比她更寒透的聲音說:「當我讀到你的離家信時;當我瞭解所發生的一切時;當我穿過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兒時;我的心一寸一寸被虐殺,像死了幾個輪迴了,那種痛苦和絕望,或許你都不曾嘗過。」
「痛苦?馮家人除了掠奪,能感受什麼痛苦?」她咬著牙說:「還有,萱萱不是你的女兒!」
「我不想浪費時間辯論這鐵的事實。」他也坐下來,隔著一道薄薄的紙門說:「我只能說,我很抱歉,那一夜我醉死了,以為只是一場妄想癡夢,我沒想到那是真的,雖然一切那麼真……直到你走後的兩個月,我整理紙箱,發現到你的襯裙和我的汗衫疊在一起,上面沾著血跡,我才明白那不是夢。我還跑到台東去找畢業那日送我回宿舍的張志清,他說你照顧我一晚,還準備買早點給我吃!你無法想像我當時的心情,我對著太平洋喊了一遍又一遍:你為什麼不說呢?我現在仍要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你說,你不記得那一夜……」她太震驚了,往事如走馬燈掠過,難怪他從來不提,她卻以為他存心背叛。
「我記得你的味道和感覺,但不相信是真的。我醒後不見你的人,而你依舊充滿敵意,所以我更確定那是一場夢。」他又問一遍:「你為什麼不說呢?」
「因為我在買早點的路上,看見你和邱宜芬準備去吃飯、看電影。」那一幕,說出來仍令她心痛,「我以為你在對我做徹底的宣告和決裂。」
「你這不是拿刀殺死我一次嗎?殺我之前,你甚至連讓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聲音揚起,有哀絕的淒厲。
舊創至深,血盡骨蝕,兩人久久不能言語,空氣亦凝滯不動。
「你懷孕了,所以休學?」他又開口,情緒似已然平靜。
「你我己經決裂,形同陌路,你管不著我!」她說。
「敏貞,不要逼我撞破紙門!」他忍著脾氣說:「宣告決裂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先選擇事業的!」她生氣說。
「我什麼都沒選,出這莫名其妙的鬼題目的人是你!」他亦不甘示弱,「愛情和親情,怎能拿來當條件或測試呢?」
惜梅輕敲後門,小心委婉地說:「吃飯時間到了,別讓敏貞餓肚子了。還有,萱萱要找媽媽。」
「惜梅姨,很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完。」紹遠搶著回答,「請把飯菜留在門口,萱萱也請你安撫一下。」
「阿姨!」敏貞叫著,但沒有人理她。
他打開後門,端了飯菜進來,依然坐在她房門口。
「出來吃飯吧!」他說。
「不!只要你在,我寧可餓死!」她倔強地說。
「很好,我陪你,我們就一起餓死。」他立刻說。
他果真變了。以前他最怕她的任性驕縱,只要她一哭一鬧,做點委屈狀,他即收斂自己來討好她。如今她以死來威脅,他竟無動於衷,簡直太鐵石心腸了!
「你才捨不得餓死呢!你的事業正看好,榮華富貴已在手中,是少年有成、事事如意,你死不了的!」她諷刺地說。
「信不信?我可以一彈指間讓一切都煙消雲散,沒有你,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乾脆的說。
「你不必對我甜言蜜語,沒有用的!」她撫著心說。
「我不是甜言蜜語,我是實話實說。」他說:「我說過我的人生若有什麼野心,就是娶你為妻了。建立『合祥』是為了報親恩,讓你父親親眼見到家業已興,秉聖、偉聖都有出息,我的責任也了了。現在我所有的成就一切都是為你,你若不要,我留著何用?」
她不知該相信什麼了,以他的精力,他可以端坐幾天幾夜說服她,但她病著,怎麼支撐下去呢?
「敏貞,不要再躲著我了!」見她不語,他轉為溫柔地說:「以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請試著瞭解我的痛苦,你在離家信上的每句話,都像尖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每多一份合約、多一筆進帳、多設一個廠,刀就愈插愈深。現在我是你的了,你要有家歸不得、要流浪飄泊、要在天涯在海角,我都會毫不猶豫的陪著你。」
敏貞的淚終於掉下來,她忍不住低泣說:「太遲了!你今天可以了,我卻不行了!惜梅姨沒告訴你,我的身體狀況嗎?我不再適合陪你或被你陪了,我現在只想安靜地生活,看萱萱長大成人。」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都是我唯一的敏貞。」他不妥協地說:「你若再不理我,不如我們就此刻死了,我了無遺憾,只怕萱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你什麼時候學會威脅人了!」她止住淚說。
「我被你訓練了二十年,你忘了嗎?」他說:「還記得那首『籐樹歌』吧?生死都要糾纏在一起,你這一生是擺脫不了我了。」
「你這是何苦呢?」她哽咽地說。
「我愛你,難道就那麼難以理解嗎?」他站起來說,「你再不開門,我真要撞了!」
「不!再等五分鐘。」她把鉤子打開,人站得遠遠的。
他喃喃訴說著六年的相思,他問她答。
五分鐘過後,她說:「你可以開門了!」
紙門滑開,他們終於面對面。她停留原地,眼中仍有害怕;他的神情則充滿愛和喜悅,幾大步向前,緊緊抱住她。
「哦!敏貞!」他激動地說。
久違的溫暖懷抱,不再有恨,也沒有想像的困難。她將雙手攀上他的背,感覺到在秀裡溪畔陪她玩土的六歲男孩、在黃記前送她竹蚱蜢的十歲男孩、在公路局車站伴她上學的十七歲男孩、和她一起看樹王及白蝶花的二十歲大男孩……如今卻是以死相脅,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了!
她倦了,沒有力氣再拒絕前世早已注定的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