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還真會瞞我,我還以為他的一顆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著說,「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還用說?這女孩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滿說,「若不是為了紹遠,她哪會拒絕一間又一門的好親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來敏月不用離開家,嫁到別處去;二來紹遠成為我的女婿,等於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順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說:「不過,紹遠還有四年大學要念,現在結婚又太早……」
「可以先訂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這個女婿就跑不掉啦!」玉滿深知兒子的心意,能找到紹遠這樣的女婿,也是黃家之福。
「我大哥說,黃家對馮家恩重如山,我們都是知感激的人,阿母和哲夫若歡喜,紹遠招來人贅他都願意。」秀子又進一步討好說。
「那樣更好了,第一個男孩子姓黃,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孫了。」玉滿開心地說。
「阿母,我的意見是何必招贅呢?我們黃家並非沒有子嗣,且入贅畢竟有傷尊嚴,馮家捨得委屈紹遠,我還捨不得呢!」哲夫說。
「你看,我猜得沒有錯吧!哲夫疼你侄子的心,連你大哥都要自歎不如呢!」玉滿對秀子說。
敏貞嘔著一口氣就阻在胸臆中,她要假裝平靜,於是忍得牙齒、肌肉都痛了。她無法再忍,顫抖地把毛線籃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說:「我不舒服。」才說完四個字,她就衝出去,經長廊到院子,差點撞到正在醃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激了她的鼻子,她捂著口,一到竹籬後的茅廁坑就嘩啦啦吐個不停。
「怎麼啦?」金嫂跑過來問。
敏貞按著喉嚨,上氣接不了下氣。
「是不是吃壞肚子了?」玉滿拄著枴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貞回到廚房吃藥,玉滿和哲夫都擔心地問東問西。秀子當然不會錯過表現的機會,但她說的每一句關切話,都讓敏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貞想,秀子很清楚她嘔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為噁心馮家。馮家處心積慮送了秀子進來,現在又是紹遠,這兩個人很快就會吞噬掉黃家,而這背後還不知有多大的企圖呢!
天呀!敏月和紹遠……太可怕了!他們若結婚,這世上還有天理可言嗎?母親死後若有靈,又怎能讓這種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情發生呢?
她必須去問母親!
在床上實在躺不住,她便悄悄溜出門,行經後院,看相思樹旁的山茶開得艷紅,這是惜梅姨特別由陽明山苗圃買來的,她很快地摘了幾朵。
這些花是父親的寶貝,他若要尋,就到母親的墓前來吧!他應該懺悔,才八年,他就忘了愛妻的死,扶秀子為正室又生了二子,現在還想把敏月嫁給紹遠,這不就像中了馮家的迷魂藥嗎?還有祖母、姊姊。
她急急趕路,走到小學才想起敏月和紹遠帶學生在操場打棒球。她由教室後面迂迴繞著,可以聽到小朋友的歡鬧聲,夾著敏月的嬌笑和紹遠低沉的嗓音。
曾經有一陣子,她很愛看紹遠打棒球,他揮棒准而有力,跑起來像風,每次光腳滑回本壘,她叫得比誰都大聲。她一直以為他是為她而表演,其實真正是為敏月嗎?
不!她不能再想,紹遠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可怕的敵人、邪惡的魔鬼!她一出了學校,就開始狂奔,彷彿有凶神惡煞在後面追一樣。
她一口氣跑到墓地,氣尚未喘過來,就被眼前的荒涼景象嚇到。樹草枯了,天色蒼白,那種絕對的寂然閉塞,像是隔離在生命和季節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齊齊三朵,鮮紅對陰陰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撫著黃朱寬慧、黃中聖、黃立聖的名字,忍不住控訴著:「你為什麼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遺忘。阿爸不記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記得你,他們只看眼前的人,貪戀眼前的事,哪會顧念在地底的你呢?阿母,當年你帶走兩個弟弟,為什麼不帶我走呢?我也傷心也生病,我不該引你到阿爸的書房,讓你聽到秀子的事……但我怎麼知道……」
說到此,她眼淚奪眶而出,頓了許久才說:「你恨,又為什麼只處罰我一個呢?我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馮紹遠成為我的姊夫嗎?我受不了這一切了!你是母親,萬不該那麼早就放棄,把過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個人的身上來!」
淚水滴到紅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著,她要如何阻止姊姊嫁給紹遠呢?馮家這張毒網一碰,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為什麼看不清楚紹遠的用心呢?
她擦乾眼淚,想由混亂中理出個頭緒來。花瓣一片片扯下,灑在墳上,淒絕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繡布。
不知多久,她覺得冷了,天竟下起一絲絲的細雨。這一來她真會生病了,或許病死也好,身心皆滅,再不沾染塵世的醜陋與悲苦。
這念頭閃過,她竟暢快她嘗起雨的滋味來,並且把手大大地張開,像擁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沒有了,她抬頭一看,竟是一把黑布傘。她猛轉身,一臉嚴肅的紹遠站在她身後。
「你……你來做什麼?」她退後一步問。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說你剛吐過,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來山上淋雨,一定會很生氣。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說。
「你怎麼曉得我在這裡?」她又往後退道。
「我剛剛打棒球時,就看見你拿著幾朵山茶花往山裡來。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幫你拿傘了。」他又往前進。
「誰要你雞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她乾脆大步離開,不想跟他共撐一把傘。
「是和我沒有關係,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著急的樣子。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呢?」他追上來,仍一臉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處,才會那麼痛呀!但她怎麼能對他說?
一路上她不斷拒絕用他的傘,終於看到小學時,她一馬當先衝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這裡等到雨停。」她對隨後跑來的他說。
「那由我來等,你先撐傘回去。」他說,也跨到走廊上,頭髮和身上都布著細水珠,似乎比她還濕。
她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他把傘放下,也不動。兩人站在斑駁無人的教室前,望著寂靜寬闊的操場,雨絲隨著風向時而飄東、時而飄西,像一群弄不清方向的小精靈,胡亂嬉戲著。
她感到一陣寒意,憋不住地「哈瞅!」一聲,四周空氣忽然驚了一下,彷彿連雨也慢下來,似在詢問。
「你看,如果感冒引發了氣喘的老毛病,不知又要驚動多少人。」他脫下褐色毛衣,就往她肩上披。
「我不要,我死了又與你何干?」她忙躲開。
「當然有!」他瞪著她,雙手緊按她的兩肩,不讓她走,「你死了,沒有人監督我的邪惡行為,我在黃家就更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不是嗎?」
他竟說出這樣的話!她太震驚,只能直直地望著他。他離她那麼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陣內的怒火。在對峙中,她動彈不得地任他披好毛衣,並扣上一個鈕扣。
暖意立刻回到她的身上,毛衣有他的體溫和氣味,止住她的顫抖,也回復她的神智。
他終於承認他的行為邪惡,終於說出他的野心。那麼,他真要娶敏月嗎?話到嘴邊,她總是問不出口,怕聽到他根本不愛敏月……更怕聽到他愛敏月。
看他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她忍下把毛衣脫還他的衝動。他不想讓她生病,就讓他去冷死好了!還有傘,是她黃家的,何苦不用呢?
敏貞抓起黑布傘就往雨中走去,拖鞋踩在水窪裡,潑潑作響。走了一段路,她心有所感地回過頭,看見紹遠就在幾步遠外,任雨絲灑在他身上。
「你是傻子嗎?」她停在那兒說,「或者你故意用苦肉計表現你的偉大的胸襟和犧牲的精神?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她把傘丟給他,逕自繞出校門。沒多久,傘又遮在她頭頂上,她不想再吵,剩下的路兩人就沉默地在傘下並肩走回去。
一到黃記茶行,她馬上脫下毛衣還他。
秀子剛送走一個買茶的客人,隨即迎過來說:「敏貞,你人生病,又跑到哪裡去了?」
「去上我阿母的墳。」敏貞冷冷地說。
提到寬慧就可以堵住秀子的嘴,這招她屢試不爽。
「你們不是有傘嗎?怎麼還淋了一身濕?」敏月聞聲走出來,十分不解。
敏貞這次特別注意敏月看紹遠的眼光,果真是崇拜、仰慕、鍾情交織成的一片晶亮,難怪敏月老替他說話,甚至不惜責罵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