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贖罪的方式就是遺忘,包括我姊姊、祖母在內,大家總想把我母親剔除,來繼續過他們快樂無憂的生活!」她抽噎著說。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原本就該追求自己快樂的未來呀!」他說。
「你就是這種現實的人,眼中只有財富和快樂,膚淺無情得教人難受!」她推開他說。
「你錯了!我眼中只有你!」他拉住她,幾乎在他懷中,暖暖的氣吹拂在她臉上,「我不管別人痛苦或快樂,我只管你!你要恨、要怪自己、要背十字架,我都跟著你!事實上,我也毫無怨言地跟隨了你許多年,不是嗎?若不是我早就一路伴隨,你怎麼會愛上我呢?」
她恍若被蠱惑,吸人他的視線中無法動彈。她想由他的黑眸看穿他的靈魂深處,卻看見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他的唇輕觸她的,如白蝶在雨後的大地舞著,她閉上雙眼,全心感受那種戰慄與溫柔,不似茅草屋那次的猛烈驚心,卻更渾然忘我、難以自拔。
她的身體主動靠上去,他摟得更緊,貼近的心臟脈動相應,血更熱絡地鼓噪,雙頰映紅,那樣的吻令她幾近昏厥,除了他的人,世界都不存在了。
「說你愛我……」他凝視她嫣紅的臉蛋,聲音異常沙啞。
「不管在天堂或地獄嗎?」她昏昏然地說。
「不管天堂或地獄。」他用唇輕吻她玫瑰花般的頰。
「我愛你。」她將臉埋在他懷裡說。
在這種情形下,其他人、其他事似乎都不重要了,她需要解開束網,放縱自己,享受壓抑經年的愛情。
恨得深的人,也愛得狂,他們就這樣地相擁許久。
第六章
民國四十七年,十月秋陽。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輕搖的綠葉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寧靜,只偶爾幾個玩水捉蟲蝦的孩子帶來喧擾。
紹遠和敏貞手牽手走了一段長路,永恩綜合醫院的招牌已經看見,他們停在馬路的對面。
「不是說好了嗎?你還猶豫什麼呢?」他低著頭問。
「我有些怕,畢竟三年半沒見面了。」她說,「不知道惜梅姨會有什麼反應?」
「當然是高興啦!」他微笑地說,明天你回秀裡,更有一番喜極而泣的場面,尤其是敏月,能在婚禮前看到你,就完全沒有遺憾了;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夠久了,你忍心嗎?」
「若不是為了她,我還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說。
「那麼長的時間,你都還沒有準備好嗎?」他有耐心地說:「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夠面對過去。你說要等考上家專,現在你家專也念了快兩個月了,還需要考慮什麼呢?」
這一年可以說是敏貞有記憶以來,最平靜快樂的日子。她的生活只分成三部分,工作、讀書和紹遠,每一項都足夠她專注,不再茫然無頭緒。
紹遠更是一切的重心,他一有空就來幫她複習、陪她苦讀,替她加油打氣。她能在失學多年後考上家專,他要居一大半的功勞。
在沒有偏見下,她才真正瞭解紹遠。他是個非常有計劃、有目標的人,十分有說服力,信任他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
難怪秀子疼愛他,哲夫器重他,黃家、朱家、邱家大大小小都能不嫌他出身,對他誇讚有加。
在他二十五年的歲月裡,唯有她是最無法掌握的吧!
她愛紹遠,卻忘不了他是馮家人的事實,每次想到這一層,就對兩人的未來悲觀起來。如果他們是沒有過去,或者是過去不曾糾結的人,該有多好!
單單純純地相依為命,永遠活在兩人的天地中,無人際家族的瓜葛,就不會有避免不了的痛苦與紛爭。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紹遠是屬於群體的人,他愛協調、組織,偏向光明、歡樂、成功,像東昇的太陽,充滿朝氣;而她是屬於自我的,總是孤僻、好靜,偏向柔弱、憂慮、藏避,像淡淡的月掩在雲後。
他總想用光逼出她的行蹤,從沒有一刻放鬆,只是她擔心自己能應付多少?或者她能相信他多少?愛不能保證一切,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嗎?
她往回走兩步,站在一棵樹後,長長的垂須拂擺。她深吸一口氣,把反覆了一夜的話說出來:「我會回去,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他皺眉問。
「暫時不要公開我們的感情,不要說過去一年半我們都在一起,就假裝我們最近才偶然遇到,好不好?」她怯怯地說。
他不信、憤怒、抗議的反應是預期的,但他仍盡量維持冷靜說:「為什麼?」
「你應該瞭解的!」她望著垂須說:「我這次回去有太多事要面對,若加上你的事會更複雜,何況,當初離家是不名譽的情況,如果我們以情侶的方式出現,不是會造成更多的是非和謠言嗎?」
「別人的感覺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們是否能終生廝守。」他急切地說:「我愛你、你愛我,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恨意和曲解都毀不了我們的感情,還怕謠言和是非嗎?」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一切更完美,不容有一點差錯!」她立刻說,「首先你要如何解釋,你一年半前就知道我的行蹤,卻不向家裡報告的事?」
「我就照實說,說你還沒有心理準備……」他說。
「然後乘機和我談戀愛?」她接著說:「我們兩個之間的種種已經夠敏感了,保守的家鄉一定會鬧得沸沸騰騰,而你知道我再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
「我覺得你太過慮了。」他仍沒有被說服。
「還有,你的家人呢?」她設法用另一種方式來打動他,「我以前對他們並不好,如果我要成為馮家媳婦,就必須改變他們對我的印象,若有一段緩衝時間,讓我和你家人重新認識,不是對我們的未來更好嗎?」
他眉頭皺得更深,但似有些動搖了。他望望圳水,又看看她,驀地把垂須一扯,三五段折脆落地,被截短的枝絡差點打到她的臉頰。
「好吧!」他最後說,「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小心地問。
「明年我大學畢業就要向你父親提我們的婚事,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拖延,可以嗎?」他鄭重地問。
那是八個月以後的事,似乎還很遙遠,也許到時候她的信心也足夠了,而此刻紹遠一臉專橫和決絕,也不容許她反對。
「好。」她小聲說。
「我們就在這裡發誓,我畢業時訂婚,你畢業時結婚,我們今生是『非卿莫娶,非君莫嫁』了!」他的表情十分認真。
她驚訝地看著他。他一向是理性自製的人,對愛情也有自己的方式,沒想到也來這一套俗濫的山盟海誓。
她內心泛起一股溫馨的感覺,忍不住開玩笑說:「好呀!我們要不要勾勾小指頭呀?」
「我寧可用吻起誓。」他仍一本正經。
「什麼?光天化日下?」她一邊笑著搖頭,一邊後退。
「好了!你看起來輕鬆多了,我們可以去見惜梅姨了吧?」他抓住她的手,不再讓她逃避。
她無言地點頭,隨著他往永恩醫院的後門小巷走去。
敏貞坐在邱家客廳,緊張地絞著手帕;紹遠攬著她的肩,她輕推他,要他坐到另一張椅子去。
幾年不見,這座宅院有些許改變,原本紅色的木門換成黑亮的雕花鐵門;花園中的碎石地挖了一個池塘,少了日本味,多了點江南風格;眼前靠牆的一排玻璃櫃是新裝的,陳列著珍貴的骨董玉器。
看來紀仁姨丈的事業蒸蒸日上,惜梅姨是嫁對人了。
女傭端茶出來,是敏貞沒見過的新面孔。
「這是阿好。」紹遠介紹。
「馮少爺,這是你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呀!」阿好說。
他笑而不答,敏貞卻瞪他一眼。
「我只告訴惜梅姨要帶一個人來讓她驚喜一下,結果就誤傳啦!」他無辜地說。
正說著,惜梅從裡間出來,穿一身浮暗紫花的白洋裝,雖然己經三十七歲,又生過三個孩子,可她仍是敏貞記憶中美麗的阿姨。
「對不起,讓你們久……」惜梅說到一半的話愕然而止,她看見對面站著的人,楞了二秒,再也顧不得禮儀衝過來說:「敏貞!敏貞!真是你!」
敏貞看惜梅的樣子,眼淚早落下來,見姨如見母,兩人都忍不住抱頭痛哭。
「團聚是好事,不要再哭了。」紹遠勸著說。
「你這孩子太狠了,一走就三、四年沒消息,你不怕我們急,也要想想你高齡的阿嬤和外婆呀!她們可是日也念、夜也念呀!」惜梅傷心地說。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不孝了。」敏貞硬咽說。
「這些年你到底在哪裡呢?我們四處都找不到,只有天天操心,你為什麼連一封信都不寫呢?」惜梅拭淚。
「我一直很好,在服裝社工作,存夠了錢,今年才入家專讀書。」敏貞簡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