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禮!」
「我就是要你認不得。」正霄笑著說。
淺藍的花布門簾掀開,一個皮膚微黑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後面背著一個奶娃,手上一籃剛採下的青菜。
「我女人,阿春。」徐升介紹,並對阿春說:「看著店,我和我老弟有要緊話說。」
阿春靦腆地點點頭,正霄向她說聲抱歉,就隨著徐升往後頭去。
門簾裡是個半大通鋪的房間,穿過以後是大灶的廚房,有兩扇柴門,一扇通向荒霧溪,一扇是泥土牆的小房間,木床佔了三分之二,上面睡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
「有時嫌嬰兒吵,我和老大就睡在這裡。」徐升說。
「大哥結婚才四年,孩子就兩個了呀?!」正霄驚訝地說。
「第三個已經在路上了。」徐升得意地說。
「真是了不得。」正霄笑著說。
「平凡百姓嘛,就剩『做人』來增產報國了。」徐升說:「哪像你,文能建國,武能救國,文武全才,將來國家都靠你啦!」
「哪兒的話,大哥有家有業,不像我仍孤家寡人一個,一事無成。」正霄客氣地說。「所以啦!這回我特別幫你找個老婆,讓你嘗嘗結婚的滋味。」徐升擠擠眼說。
「結婚?」正霄皺眉,「你沒開我玩笑吧?!」
「當然是開玩笑。以你的人品,老婆自然要才貌雙全,哪能像我們這般隨便。」
徐升正色說:「不過你眼前是需要一個假老婆來掩護。」
「假老婆。」正霄不解問。
「洪老大此番是千叮嚀萬交代,要我確保你的安全,否則要我提頭見他。」徐升放低嗓門,「我不問任務是什麼,但知道很嚴重,所以也絞盡腦汁想了一個萬全之策……」
「是不是上山伐木?」正霄問。
「你怎麼曉得?」輪到徐升吃驚。
「車站附近一個警員說的。」正霄回答。
「那是老張,所有入山證都要他經手,等於做了一次安全檢查。所以我決定讓你以我族弟徐平的身份入山,至少可以避開閒雜人等。」徐升說:「到山上就是伐木墾地,這點就請老弟多委屈了。」
「這算什麼,比這更糟的都經歷過,伐木反而像在度假。」正霄說:「只是我不懂,為什麼需要假老婆?」
「我那些兄弟上山,通常都娶個鄉下姑娘或山地女孩一起去,打算落地生根,我不希望你例外。」徐升說:「何況單身漢總是引人注意,尤其你又一表人才,有個老婆省事些。」
「有老婆不是更麻煩嗎?」正霄不以為然。
「以你的情形,老婆可以避人耳目,免得他人問東問西。」徐升說:「最初我曾考慮找女同志假扮,但又不是一時半日,怕人家對你弄假成真,日久生情,所以乾脆買個老實單純的鄉下女孩。啞巴最好,不是惡巴,也要沉默少言,不吵不鬧的,來去才好打發。」
「聽起來可真怪,有人願意嗎?」正霄問。
「有錢好辦事。」徐升十足把握說:「我還托人遠到屏東鄉下找。買到一個叫林阿素的養女,二十歲,人很乖,就是頭腦有些笨,聽說小時候生病燒壞的;這樣對我們反而好,人傻就不囉唆。她明天下午五點鐘會搭車到碧山,我們到時接人就可以。」
「妥當嗎?」正霄不太確定。
「妥當啦,都是我信任的人。」徐升說:「結束後,再一筆錢送她回屏東,她養父母見錢眼開,還能說什麼?!」
正霄實在很不喜歡這個主意,有個人在身邊打轉,總是很不舒服的事。但都安排到這種地步,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
晚餐時,徐升準備了幾道山產野味請正霄。兩杯米酒下肚,阿春就比較自在些,在丈夫的耳旁嘀咕不停。
「阿春說你長得有模有樣,斯斯文文的,為什麼還要買個傻老婆。」徐升嘿了兩聲:「我說你喜歡聽話的女人。」
正霄聳聳肩,只有苦笑的份。
當夜,他就睡在廚房邊的小房間內。山風低回,呼嘯過土牆,夾著不遠處荒霧溪的奔流聲,像一首交響樂。
又是一個異鄉的夜。
曾幾何時;這樣的夜總令他想起河北的老家,親人穿過十四年的時間長河,飄到他眼前,引出一種茫茫天涯的寂寞感。
他翻個身,還是想想明天要入山安頓的事吧!但願一切順利,好讓他能在今年底,趕到芝加哥修他的政治學博士。
※ ※ ※
君琇打了個盹,差點摔到水泥地上。她驚醒過來,才想到她是在嘉義火車站前的一家旅社。
旅舍小而昏暗,用甘蔗板隔成一間間,天花板發霉,棉被潮悶,充斥著一股陰濕的腐味,她不敢睡,只和衣坐在床緣,藉著走廊透進的燈泡,望著牆上林黛的月曆發呆。
突然左邊一陣呢喃聲,像女人痛苦的低吟。門外有人穿木屐走過,用力大叫,敲門,連君琇這兒都震搖,她不敢動,等騷亂過後,才去確定門是鎖著。
她愈到南部,愈覺得一個女孩子單獨出門既危險又引人側目,這旅舍的老闆就用很怪異的眼光看她。
她在嘉義下車,本想去找她大學同學,但怎麼都尋不到住址上的街道,天已全黑,她只好胡亂找地方投宿。
她真想不出還有誰可以投靠。大學四年,她在父親嚴格的看管下,朋友交得很少。如果她當時叛逆些,接受那些男孩子的追求,今天至少還有人可以私奔呢!
黑夜似過不完,君琇覺得又髒又餓。她中午急著離開邱家,飯沒吃完;晚上只在火車上買了一個兩塊錢的便當,粗米、漬黃豆、蘿蔔乾、豆乾,勉強可以下嚥。
如果能洗個澡就好了,但旅舍內只有公共浴池,男一間女一間,門戶洞開,她自然不敢去。
她怎會變得如此淒慘呢?想一個多月前她大學畢業時多麼快樂,她以為自己可以獨立了,卻有一隻更大的魔手在等著推她入網。
被囚期間,秋姨是唯一同情她的人。
秋姨自嫁給父親,取代母親的地位後,一直設法要討好君琇姊弟。君諒年紀小,很快就被收買,君琇則到現在都無法真正與她融洽相處。
秋姨曾經要寫信給君誠,但金門遙遠,軍中規矩又多,莫說君誠不能回來;即使趕到了,也可能太遲,君琇乾脆自力救濟,但如今連住旅舍都怕,何況找工作和房子呢?誰會用一個沒人事背景又沒保證人的逃家女子呢?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她匆匆逃離旅舍。在火車站,茫然四顧,她想的是台南奶媽福嫂。當年絕望無助的母親也是投奔福嫂。
她真的太累了。明知父親搜尋的第一目標必是福嫂,她仍買到台南的票,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和命運賭一賭。
※ ※ ※
福嫂和兒子忠義住在台南市區內,君琇在那排臨街雜亂的木板屋前徘徊,不敢貿然去敲門,免得父親的人馬發現,被抓個正著。
她無目的地亂走一陣,又繞回來,終於看見福嫂胖胖的身影挽著菜籃要去買菜。
君琇小心地跟在後面,一直到擁擠嘈雜的市場,她才叫出聲音。
「福嫂!」她說。
「君琇,你怎麼在這裡?」福嫂又驚又急,「我擔心死了,昨天阿祥在我那裡等一整天呢,說你逃婚,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爸爸要我嫁給江金髮……」君琇忍不住眼眶紅。
「江金髮?那個開船運公司的江金髮?」見君琇點點頭,福嫂馬上氣鼓鼓說:
「夭壽喲,那個人又老又色,你一個清清如水的女孩,嫁過去,不就毀了!你爸爸心怎麼那麼狠?!」
「所以我只有逃了。」君琇說。
這倒提醒福嫂,她左右看看,忙拉君琇到一個花布攤後的小巷內。
「這邊也很危險,阿祥可能還在附近搜,不是你久留之地。」福嫂憂慮說。
阿祥是父親的司機兼親信,黑社會出身,很狐假虎威的一個人。
「我實在不知該往哪裡走了。」君琇疲憊地說。
「我昨夜一晚未眠,想你母女真命苦,這輩子就和你爸爸犯沖。」福嫂歎口氣說:「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我也不放心。不如你躲到碧山,我人在城內,那邊的老厝空了兩年,他們應該沒想到你會往那裡去。」
碧山鎮是福嫂的故鄉,也是美津最後幾年住的地。
「這樣好嗎?」君琇問。
「先暫時一下,等一陣子風聲過後,我再去看你。」福嫂從小皮包中拿出老厝鑰匙,又加了一些錢,「這裡有二十塊,夠你過幾天了。」
「錢我有。」君琇立刻推拒。
「這不是忠義夫婦的錢,是我自己編草帽賺的私房錢。」福嫂一直塞,「出門在外,沒錢萬事難。」
君琇拗執不過,只好收下。
「你這樣還是容易被認出……」
福嫂說著,便拉著君琇走過幾個攤子,買了一頂斗笠和一塊包頭的花布巾,往君琇頭上又綁又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