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琇抱起小航,一面親他,一面走向陽台。一條長巷,除了幾片相思花舞落,什麼都沒有。
「你來太慢了,他剛轉彎走了。」福嫂跺腳說。
「你太敏感了,那個人只不過和我走同一條路而已,看你緊張成這樣。」君琇安撫她說。
「天天都同一條路?還同一個時間?這未免太巧了吧?」福嫂不以為然,「很明顯他就在跟你,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一定居心不良。明天你叫君誠陪你回來,順便去問問那個人是什麼意思!」
「福嫂,我們若真去問,他還以為我們神經病呢。」君琇好笑地說。
「因為事情太奇怪了,我才要問。」福嫂說:「那個人今天還抬頭看我一眼呢!」
「哦?」君琇也有了好奇心,「你倒說說看,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一臉橫肉,鬼鬼祟祟的模樣?」
「這倒沒有。他長得滿英俊體面的,像個正派人士。」福嫂說:「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不能不防呀!」
「防什麼呢?那個人就住在這附近,也是差不多時候下班,再簡單不過。」君琇說。「住這附近?怎麼以前沒看過,這禮拜天天見?」福嫂仍覺可疑。
「那更容易解釋了,他才搬來嘛!」君琇說。
「看看!你就是這個性,和你媽一樣,不懂得人心險惡,才會遇到沒有良心的男人。」福嫂不高興地說。
一提到這件事,君琇不辯不駁,永遠三緘其口。她抱著小航走到房間,眼淚已快奪眶而出。
自從由徐升那裡聽到正霄的消息以後,她平靜的生活又泛起漣漪。
原本已死的心浮動起來,他的身影老在她的腦海盤旋不去。他人在何處?仍是在國防部嗎?是否已娶妻生子?
想到最後一點,她的心就擰絞起來,那三個月真對他一點意義都沒有嗎?他甚至沒想到她會懷孕嗎?
徐升說他找她找瘋了,為什麼?就只為良心不安,想用三千塊來彌補嗎?
太多疑問在她內心不斷反覆著。唯一能找到答案的方式,就是再去碧山造訪徐升,探知更詳細的數據。
她實在好想再見他,聽他一聲溫柔的呼喚,重溫他熱情的擁抱。
恨永遠掩蓋不住對他的渴求。尤其有個小航,天天提醒她他曾在她生命中甜美的存在。
「媽媽,去公園。」小航抱住她的脖子說。
「媽媽今天不舒服,就在家裡玩,好嗎?」
「媽媽哭哭。」他看到君琇的眼淚,「要擦乾。」
他拿著自己的小毛巾就要往她臉上抹。
「謝謝你。」她把兒子攬在懷裡,「媽媽沒有你,不知該怎麼辦呢?」
她一定要克制自己想得知正霄消息的慾望,免得痛苦更多。她這一生有小航就夠了。
※ ※ ※
過了中秋,天漸漸涼起來。
一個週六下午,君琇和福嫂牽著小航,準備去惜梅姨家吃晚餐。小航經過公園,看見溜滑梯、蕩鞦韆,就賴著不走,任憑大人威脅利誘都沒用。
「讓他玩一會吧。」君琇說。
「這孩子真頑固,不知像到誰了。」福嫂嘀咕說。
君琇裝作沒聽見,專心地陪小航玩。
椰子樹的大長葉在藍天下擺著,一排七里香修剪得十分整齊,幾輛腳踏車鈴鈴踩過,又恢復原來的寧靜。
樹叢裡一群鳥雀揚翅,在天空轉一圈後,飛向南方。小航望著遠去的飛鳥,專注的眼神,白裡透紅的臉蛋,說有多可愛就多可愛,她忍不住親他一下。
驀地,她有一種被人監視的感覺,形容不出的怪異。她看看四周,公園內除了一些孩子和家長外,沒有其它人;公園外,各家各院門戶深鎖,馬路空蕩蕩的,根本看不到什麼行蹤可疑的人。
都是福嫂,繪聲繪影地讓她窮緊張!
這些天,只要下班回家,她就會在路上瞻前顧後,非但沒發現什麼「滿英俊體面」的「正派人士」,反而被幾位路人投以異樣的眼光。
結果現在還得了「被跟蹤妄想症」!
這一分神,沒牽好小航,害他摔了一跤。他沒哭也沒受傷,只是衣服弄髒了。
「真糟糕,我回去拿一件乾淨的來給他換。」福嫂說完就匆匆離去。
一身泥土草屑的小航仍不改好動本色,他一看到公園對面工地上的挖土機,便興匆匆地拉著君琇,想去摸一摸。君琇拗不過他,母子兩人就踏上未完成的馬路,到鏟了一半的地基去看究竟。
她光顧著小航急切又蹣跚的腳步,完全沒注意一輛不熟悉路徑的小汽車轉錯彎,直直向他們駛過來。
突然有人大聲喊著,恍若在叫她的名字。君琇回過頭,恰見那部白色車子和司機那驚惶的臉孔!
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響起,君琇只來得及往小航身上一趴。在這千鈞一髮的一刻,有人攔腰將他們抱起,在一旁的草地上翻個滾,力道之猛、衝力之大,就像一頭飛撲而來的山獅。
公園的人全圍過來,有人扶他們,有人罵司機。驚魂未定中,君琇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堅實的身體上,沒傷也沒痛,小航更是坐在她胸前,一臉笑容,像在玩什麼遊戲一般。
她站了起來,抱緊小航,想向她的救命恩人道謝。定睛一看,那濃濃的眉、大而明亮的眼、削瘦斯文的臉、迷人的唇角,不是正霄又是誰?!
山中一別,恍如隔世。
「君琇,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擔心地問,手幾乎要過來檢查了。
她太震驚,看他看得入神,周圍的聲音全化為嗡嗡聲。忽然一絲紅血從他左額髮際緩緩滲出,她叫了出來:
「你流血了!」
他摸摸痛處,看著她說:
「一點血,沒有關係。」
「不!那是舊傷口。」她著急地說。
「你還記得!」他眼睛更亮了。
他們兩個旁若無人的凝視及談話,被趕來的福嫂打斷。
「呀!怎麼會是你?!」福嫂張大嘴說:「君琇,他就是跟蹤你的人!」
「你跟蹤我?」君琇質問正霄。
「我只是想和你說話而已。」正霄有些不自在。
這時,聞訊而來的惜梅也趕到現場。眾人見當事的二人都不解釋,便紛紛挺身說明原委。
惜梅聽明白了,連忙對正霄說:
「謝謝你救了君琇和小航的命。」
「應該的……」正霄說。
「他受傷了。」君琇打斷他的話。
「真的呢!」惜梅斜過頭看他的額際,「我先生的醫院就在前面,你過來消個毒、擦個藥,以防感染。」
「小小傷口,我看就不必了。」正霄看著君琇說。
「叫你來,你就來!」君琇不其客氣地說。
「好!好!」正霄點頭說。
惜梅和福嫂都用奇怪的表情看了君琇一眼。
「用這個把血止住。」君琇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
「哦,好。」他接過來,仍癡望著她。
短短的三分鐘路程,君琇故意落後,和抱著小航的福嫂走在一起,留他和惜梅走在前面。
「你認識他?」福嫂壓低嗓子問。
君琇沒有回答,只仔細聆前頭傳來的談話。
「先生貴姓?」惜梅有禮問。
「我姓陸,叫陸正霄。」他說。
「你住在這附近嗎?」惜梅又問。
「不是,我住在羅斯福路,大學的旁邊。」他說。
原來他離她那麼近,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區域。那一帶她不陌生,君誠讀大學時,她偶爾會去找他。
望著他的背影,依然強壯,依然挺拔。想起他方才矯健的身手,想起他如何在碧山車站救她,如何帶她出千年莽林,如何由洪水手中奪回小芳的命。
這樣一個不畏生死的俠義男子,她再恨他、氣他,他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呀!
他怎麼知道她的真名、住處?他說他想和她說話,說什麼呢?如果是那三千塊,她一定當場把錢摔到他臉上!
他們由邱家的宅門走快捷方式。一到客廳,福嫂便抱著小航去換洗。惜梅和君琇陪著正霄穿過迴廊、天井、窄巷,到達靠大馬路的醫院。
在診療室裡,護士忙著為正霄消毒傷口。紀仁走進來,很親切地與他寒暄握手,再檢查傷勢。
「聽我太太說,你救了君琇和小航?」紀仁問。
「我正好在旁邊,很自然的反應。」正霄說,眼睛又看向君琇。
「很謝謝你。」紀仁說:「傷口無大礙,不需縫合,保持乾淨,幾天後就會好。」
一名護士走過來,要求填寫數據。
「例行公事。」紀仁略帶欺意說。
「沒關係。」正霄說。
他一一報上姓名、年齡。君琇第一次知道他的歲數,他竟大她那麼多?當他說自己未婚時,她心猛地跳一下,臉不由得發紅,腦子裡胡思亂想起來。
「你那麼年輕,就在大學當教授?」紀仁驚訝說:「那可是台灣一流的學府呢!」
「那是我的母校,承蒙師長不嫌棄罷了。」正霄說。
「你太客氣了。想必陸先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紀仁微笑說:「我猜你是出國留學回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