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毅一夜無眠,他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可是不管結果是喜是悲,年輕,只能燃燒一次;真愛,一輩子只敲一次門。無論幸或不幸,就交給上天去安排吧!
他不能回頭了。
他決心要面對,就算只能抓住短暫的幸福,他也不再逃避。
看著悅悅纖弱單薄的身軀,怕她著涼,他拉起了厚被將她緊緊包裹住。悅悅翻了個身,一隻手在被子下無意識地探尋,霍毅知道她在尋找他,趕緊將自己的手臂靠近。
悅悅將手緊密地握住霍毅修長的指頭,她歎了一口氣,又沉沉睡去。
霍毅看著悅悅滿足的表情,不禁莞爾。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悅悅的表情,即使老天爺很快就要讓他死,他也沒有遺憾了。
他就在這月光華華、星光迷離的夜裡怔怔地端詳著悅悅許久。
「你沒睡?」悅悅扇了扇長長的睫毛,醒來的臉上蒙著一層柔和的光彩。
「嗯,我在想事情。」霍毅的語氣瀰漫著憂慮。
「什麼事情?」悅悅問。
「看著你,又忘了!!」霍毅又使出了老伎倆。
「看著我,會讓你忘事情嗎?如果是壞事,那我真希望你要多看看我。如果是好事,那麼,這——這麻煩可大了。」悅悅仰著小臉振振有詞地說著,她總有辦法瞬間就揮掉霍毅陰霾的心情。
「麻煩?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會有什麼麻煩。」霍毅玩笑地翻身靠近了悅悅。
悅悅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晶晶的光芒,說道:「不了,夠了夠了。毅……你睡不著,不如這樣——咱們可以說說話!告訴我你到英國做些什麼?爹說過,你在那裡有活動,別說你忘了!」悅悅頑皮地用手指點了點霍毅袒露堅實的胸肌。
「我到英國攻習建築,中國還沒有幾個人學這玩意呢!」霍毅讓悅悅躺回他的胸前,再將兩手當枕,神情輕鬆地往後靠著。
「建築就是蓋房子的嗎?」悅悅問。
「是啊——我就是蓋房子的。」霍毅覺得悅悅對建築的解釋又直接又可愛。
「外國人和咱們蓋房子的方式就是不同,對不對?」
「在中國,建築學還算是新傳進來的西洋近代科學,所以我到英國去學習。」
「喔,然後呢?」悅悅神情充滿著敬仰。
「回來後,有到一些租界地去,發現中國租界裡的建築業很興旺,不過全由外國人的建築事務所獨佔,中國的工匠們,卻只有師徒相傳的手藝。到了北京後,我想先向工部局註冊開一家建築事務所,開設第一家由中國人開的建築事務所,設計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來讀,教育中國學生什麼是民主、什麼是科學?可是——」當霍毅提到建築的事情時,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但是說到最後,語氣停頓,眼光不禁黯淡了下來。
「可是什麼?這麼好的事情,說做就做,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明明有雄心壯志,悅悅不解他為什麼退縮。
「在一個沒有尊嚴、沒有權力、動亂不安的國家裡,要做什麼都是空談。」
「動亂?你是說義和團和拳匪?」悅悅慢慢地開啟霍毅一直不願打開的心門。
「不只是義和團,八國聯軍、割地賠款、強權肆虐,君主壓抑百姓、貴族壓制平民、平民欺凌奴隸,這種君主制度,這種人民地位不平等的國家,根本就是個禍源。」霍毅侃侃而談。
「如果君主制度的國家是個禍源,難不成你要百姓做主嗎?」悅悅大著膽問。
「沒錯!悅悅,你懂得,百姓做主,就叫做民主。」
「如果要百姓做主的話,那麼就不能有皇上了!啊——霍毅,這話咱們可不能亂說的!」悅悅驚訝於霍毅的論調,畢竟這種話只能關著門說,否則將會禍從口出,甚至於引來殺身之禍。
「悅悅,我在國外開拓了眼界,才知道要改變,看看四周,電報、電燈、火車、科學,甚至於民主,這些都是文明。就要從我們這一代做起,打破一切舊有的制度,改朝換代,才有辦法造出真正的文明國家。」
「文明國家?改朝換代?你說的是……革命——」悅悅有些許的恍然,她聽說過朝廷正在嚴辦革命黨,南方還鬧了好幾次革命,好像就是為了要讓中國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和外國人一樣的文明國家。
「沒錯,我就是朝廷緝拿的革命黨人,悅悅!這就是我不能留下來的原因。」
「那麼——」那麼他們的將來呢?悅悅想說。
霍毅捧起了悅悅精緻的小臉端詳。這些日子以來,悅悅又多增了股成熟和嫵媚的風韻,不論何時看著她,都有著不同的發現和驚喜,想到要分開的日子就在不遠,他心中實在不捨。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悅悅努力想從他的眼中讀出訊息。
「原諒我的自私,悅悅,我是不應該耽誤你的。明年初,我將到南方和兄弟們策劃革命,兵變武裝奪取南方的政權,這一去,生死未卜。我不能留在北京,更不能拖累家人,拖累你——」
「我不怕!我等你——我會等你,一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我死了,我還是會在黃泉等你,你說過,你要我的,你也知道,我是你的。」
「悅悅——我不知道,想到前途,想到我們的將來,我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沾惹你,不應該愛上你。霍毅想要說出口。
這一次是悅悅攀上霍毅的嘴,用力地堵住它。她終於知道霍毅處心積慮假扮夫妻的計劃,一半是為了碧柔;另一半的原因,就是霍毅寧願用一百兩銀子,買個婚姻,也不願自己為了革命身有不測,而拖累了家小。
他們緊緊相擁,縱使只有短暫的時刻,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幸福,悅悅覺得她的世界裡,就僅剩這瞬間的感動,未來縱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了。
第一次,悅悅開始覺得這初冬的季節裡,竟然充滿了生離死別。
第8章(1)
半個月後,霍家的人終於回到了北京的老家。
北京城在一片戰亂後,慢慢恢復了秩序。
悅悅看著這時常在夢裡縈想的城市,籠罩在一層黃塵波動的霧氣中,霍毅說這四處飛揚的走沙是北京的特色。一路上時而可見不同裝束的漢人和滿洲人,各式各樣的車行駛在寬廣的街道上,悅悅一直小心壓抑自己驚異的眼光。
霍家有霍楚、碧柔夫婦留守,還有十幾個奴僕,因此沒有遭到任何劫掠,只有大門外的紅磚牆上,還可以看到幾個彈痕,令人怵目驚心。霍家大宅的紅牆一直延展了一百多尺,悅悅跟著霍毅來到上著明亮朱漆的大門口。
下人們早就準備好等著老爺回來,守門人一見到騾車駛近,就急忙進去通報。
大夥兒一到,跨進大門門檻,就赫然見到大廳前高掛著兩盞白色的大燈籠,上面寫著一個黑色、碩大的「霍」字。
霍夫人還沒來得及跨進大廳門檻,就已經昏厥了。
大夥兒一陣慌亂地將霍夫人送回房內。
悅悅看見姥姥臉色發白、腳步不穩,也趕緊攙扶著姥姥進了房。
霍毅還是不敢相信,怔怔地走到大廳的靈前,堂上掛滿了白色的布幔,寫著「英年早逝」,一直看到了堂後蓋著白布的棺材,他才慢慢地省悟事實。
霍毅的大哥,霍楚死了。
霍老爺跪在靈前高聲地痛哭流涕,剛回來的男女僕傭們全都上前鞠躬跪拜。
霍毅掀開白布幔走到靈堂後面,看到了一個身穿白衣素縞、身形窈窕、曲線優美的女子,跪守在棺木旁。
碧柔的美還是將霍毅震懾住了,曾經讓他銷魂瘋狂的美色依然不變,然而不同的是,霍毅的心已經不再如年少時候般為她癡狂、迷戀。他冷靜地走上前,對碧柔輕喚一聲。「碧柔,大哥他什麼時候去世的?」
碧柔定定地看著霍毅。多年不見了,他俊逸的臉上如今多了份沉穩和風霜,身形也比從前更高大魁偉。她看不出他心裡的想法、辨不清他臉上的愁容,是全為了霍楚,還是有些許為她?
「昨天,他等不到你們回來,就嚥氣了。」碧柔明亮的大眼睛惹人憐惜,漱漱滴落淚水。
「大哥……大哥他是什麼病?」霍毅忍著哽在喉間的悲痛。
「大夫們也說不出來,就是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什麼藥都試了、什麼大夫都看了——」碧柔用著京片子哽咽地說道。
「碧柔,你要節哀。」霍毅看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慰她。
想不到碧柔幾年來的滿腹委屈,看到了霍毅就全都崩潰了。
她緊緊攀住霍毅的肩頭,抽抽噎噎不住啼哭。
「你……你終於回來了,霍楚臨死前,還不忘叫著你的名字,他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就是等不到你,你——你為什麼不早回來?為什麼?為什麼?」碧柔痛心地捶打霍毅的胸膛,霍毅動也不動地任她發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