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公司打卡,然後去一個客戶那裡,再到證券交易所去看股票……』一愣,他 甩甩頭。『我幹嘛跟你認真?!下車,下車,我快趕不上早會了。』
楊凱盯著他看,沒有下車的意思。
阿威真是被他弄糊塗了,他丟掉煙蒂,繞過車身坐上側座,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 楊凱一如往常的笑容堵住了嘴;看見他的笑,任誰都會忘了生氣。
『你公司在哪?』楊凱笑道。
阿威告訴他之後,車子立刻奔向馬路。阿威斜睨著他:『喂!我是你老闆耶!你這 樣做對嗎?』
楊凱直視前方,看似輕鬆愉快的笑著,阿威卻從他精緻的側面中,看見一抹歷盡滄 桑的憔悴,阿威不禁又皺起眉來。似乎真如凱若說的,他也許從來沒瞭解過凱。
『阿威,昨天我一個好朋友回美國去了,他的離開……讓我想通很多事。人的一生 分分合合不計其數,你能留住的到底有多少?許多事都是發生了才知道錯了,許多人也 是離開了才知道珍惜。人太矛盾了,也太複雜了,是因為每個人都太習慣戴面具了,久 了……就分不清楚哪個是自己……什麼是自己想要的……』
楊凱說的太認真了,阿威聽的更迷糊了。他發現自己所認識的楊凱……也許是每個 人認識的楊凱都是這樣,愛笑、好脾氣、來者不拒,但他這也才發現,楊凱似乎不太會 說這麼久的話,而且他的話……讓他陷入了困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從來不戴面具,我就是這樣。』
『那麼告訴我阿威,你最想要什麼?』
這還需要問嗎?阿威的表情如此寫著。
『當然是錢啊!』
楊凱也知道他會這麼回答,他保持著柔淡的微笑續道:『好,現在你已經還清所有 的債了,而且有了房子、車子,還有數不盡的財產了,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老婆、孩子啊!』
『也都有了。』
阿威這下被考倒了,他磨搓著下巴,緊蹙著濃眉。楊凱的話完全讓他失去思考能力 ,他老實的回答:『我沒想過。』
楊凱笑著,但阿威似乎聽見他歎了一口氣。
『阿威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楊凱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柔得讓人幾乎要化成水,阿威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有 些理解為什麼那麼多女人對他一見鍾情了。凱太溫順了,太柔軟了,像初春的朝陽一樣 溫和又不灼傷人;像溪流一樣澄澈不似海怒濤,像水果酒一樣香甜,不像烈酒傷身。
阿威看著他,他很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最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片海,無風無浪的寧靜海,白天有陽光,晚上有星星;沙灘上的人不分 男女,沒有國界,也不管膚色,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笑、唱歌、跳舞。我讀過一 本書,叫做失落的伊甸園,描述的就是這樣的地方。』楊凱說的很陶醉,彷彿那塊淨土 就在他眼前。
但阿威還是潑了他一盆冷水。
『你在做夢,根本沒這種地方,所以才叫失落的伊甸園。』
『所以……』楊凱別過頭看他。
阿威在他黑亮的瞳眸中看見翻波似浪的水霧。凱臉上的笑容太過美麗,阿威認為自 己產生了錯覺。
『阿威你這樣的人最幸福。』
『你今天真的不對勁!』阿威忍不住叫道,阻止他繼續混亂他的腦神經。『一大早 就跟我繞口令,我告訴你,只要是人都有煩惱,但只會逃避不敢面對的就是孬種。其實 所有的事都簡單的可以,是複雜的人把事情也變得複雜了。』
楊凱笑的又輕又柔,連他的聲音也似在夢境:『就是這樣,所以我喜歡你啊!』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阿威所認定的喜歡,和他自己喜歡楊凱這個兄弟是一樣的, 但是他不經大腦的脫口而出:『就是這樣,所以我喜歡凱……』猛地一頓!
楊凱亦猛地一嚇,緊急一踩煞車,差之數寸,他們的車頭就貼上了前車的屁股了。
楊凱錯愕的別過臉看他,卻在瞬間由驚喜的天堂墜入了無淵的地獄。從阿威脹紅了 臉,又不情願地捶胸頓足的表情看來,楊凱知道他及時住口的下一個字是:若!
『綠燈,綠燈了啦!』阿威彷彿跟自己生氣似的揮著手嚷著。
車子繼續前進,楊凱陷入了最深的絕望。他和阿威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其它情分存 在,只有他一廂情願的暗戀著,喜歡阿威那份率性,那分不妥協的傲氣,甚至喜歡他的 傻氣,他不顧形象的粗野。是的,所以他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跟學姐很像,在這個過 份包裝的社會裡,像他們這樣自然不做作的人太少了,所以他才這麼喜歡學姐,所以他 愛上阿威……到了公司門口,楊凱逕自下了車,車內的氣氛令他窒息。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卻變得更怯弱,變得完全不知該如何面對……仲麒!他想到還在雲端上的他,此時 他竟迫切地需要他的聲音來撫平他的慌亂。
不行。他按住了心口,他不能再依賴他了,他必須自己面對,他必須學習長大。
『凱?』阿威已經走到他面前,盯著他陰鬱的臉看。『你是不是有心事?』
楊凱習慣性的想搖頭、想微笑,但他的脖子變得好僵硬,他的自律神經失去了控制 ,他訝於自己在他面前無助的點頭。
『一句話,我絕對幫你!』阿威拍著胸脯義氣的說。
『阿威,我……』他鼓足了勇氣開口。
就在此時,阿威兩名同事迎面而來,熱情的寒暄將楊凱的勇氣全打落谷底。
『我介紹我同事給你認識。他叫志榮,是我的下屬。她是小雨,本公司的辦公室之 花。』阿威熱心腸的又貼近楊凱的耳朵。『小雨不錯吧,總該是你喜歡的那型吧!』
楊凱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尷尬,小雨那種他十分熟悉的驚艷眼神,此刻卻教他心 虛。他想走,馬上就走!
匆匆的應付幾聲,楊凱知道自己的倉皇而逃相當失禮,但他受不住了,他嗅到的全 是阿威靠近他時那股迷眩的煙草氣息,他眼中只閃爍著阿威重情重義的驕傲眼眸,他怎 麼敢面對?想到昨夜與丁仲麒的意亂情迷,他就覺得自己醜陋的像見不得人的怪物。
他只能拖著疲憊的腳步、空虛的軀殼,遠遠地逃離……楊凱失魂落魄的打了一通電 話給林蓁請假。他不想回家,不知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學姐。是自己把事情搞砸的, 他就是阿威所說的孬種,只會逃避……不敢面對……他很清楚,他們都是他僅有的一切 了,如果他勇敢的面對了,他將會永遠的失去他們。
阿威……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瀟灑,像我這樣的人……你永遠不會瞭解……就 近走入一間網路咖啡店,他拿出皮夾裡丁仲麒給他的通訊資料,他打了一封長長的信給 丁仲麒。
信中問了他好多好多的問題,他知道答案的、不知道答案的;他想說、不敢說的, 他理解、不理解的……化做長長的文字透過鍵盤傳遞。所有他的心酸,他不幸的童年, 他的母親如何生了他又離棄他,他的繼母如何欺凌他,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如何嘲弄他, 他不負責任的父親知道他是同性戀後如何趕走他……他和牙醫的第一次邂逅……在他退 伍的第一天,無助地站在火車站前發呆,他是如何的假借問路的三流技巧來跟他搭訕,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無知地傻傻眼著他走。就算明知道牙醫已有了結婚近兩年的妻子,還 是情願跟他同居在一起。
一直到牙醫的妻子懷孕了,他黯然而退。他始終沒有懷疑過牙醫對他的感情,只是 社會壓力、現實的逼迫,他只能退。
他又敘述了大學時代他最單純快樂的時刻,告訴丁仲麒他是如何與學姐成為莫逆之 交。學姐是他認為的惟一親人,因為連他的真正親人知道了他的性向後都唾棄他,只有 學姐始終如一的對待他。
他和阿威的開始,是他人生最彩色的時候,阿威總能讓他真正的笑。如果說他愛上 牙醫是因為缺少了父愛、失去了家庭溫暖而尋求到的慰借,那麼他愛上阿威就是掩飾了 自己的醜惡而能自信綻放的美麗。
那麼丁仲麒呢?
他似乎還在摸索。丁仲麒有牙醫的深情、有阿威的溫暖……不是的,丁仲麒不像他 們任何一個,他們也不像丁仲麒。丁仲麒若是個為愛而生的太陽神,那麼他自己……只 是個還在胚胎中成型的受精卵,無知、愚蠢、失措的只想在母體內溫存……楊凱寫著, 累了,就睡了;醒了,再寫。寫到痛了,哭了,擦乾眼淚,再寫……他從來不敢把自己 剖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想對丁仲麒說。這些……連牙醫都不知道,學姐也不知道, 阿威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