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輕輕地在她的兩側太陽穴按揉,減輕了她的頭疼,也撤去戒備的心防,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兩人有了難得的和平共處。
「別動,喝醉的人,需要安靜。」
江小媛本想抗拒他的柔情,轉念思及他根本是始作俑者,倒也老實不客氣地接受了。她聽話的連動都不動,像只滿足的貓咪,閉上水汪汪的雙眼,享受片刻的寧馨,直到他修長的手指離開。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在我的房間待到天亮,要是讓外面的人知道,又會在你的惡名上增添一筆。」
「我不在乎。」他把旁人的話當耳邊風,從來不買帳。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
「有長進,愈來愈瞭解我的心意。」
為什麼,他老是說出令自己難堪的真相。她低語,「算了,反正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讓你牽著鼻子走。」
顏子謙只是抬高眉尾,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探索著她言詞中的意義。
「等我滿了十八歲,誰也不能阻止我離開這個家,就算是你也不成。」頭一次,她對他宣戰。
「錯了。」他彈彈指頭,「當我願意讓你離開時,你才有權利做主。」
「等著瞧吧。」
兩個人各懷心思,在這個晨光乍現的早晨,許多的事情都起了變化。
在江小媛高中畢業後不久,她終於明白顏子謙的意思。只要他沒點頭,逃離是個最奢侈的想法。
夾雜著小小惡作劇的心態,猜測著他應該無暇理她,原本在大學志願表上填了遠離家園的數所學校,她甚至寧可負笈到山邊水涯,放棄城市的熱鬧生活,但結果卻全數被修改成離家咫尺的學校,而且她事後才知道。
「你憑什麼替我選擇?」
顏子謙歎口氣,這個公司的秘書小姐是怎麼啦,成天只會打扮得花枝招展,永遠無法有效地阻止訪客恣意闖入?
「不錯的學校。」睇了眼她亮出的紙張,「比你自己選得好多了,師資優秀又離家近,很適合你。」拿著入學通知單,江小媛不可置信地看著錄取學校的名字,「拜託,這是誰的傑作,我根本沒有填過這所學校。」
「有了我的管束,你才能安分地成長。」他再度埋首於公文中,並未將她的抗議放在眼中。
「別想干預我的人生。」
「嘖嘖,親愛的『妹妹』,這是關心的表現。」
「別以為我會就此放棄。硬把我留在此地,注定要讓顏家出醜。」她持著通知單走出去,誓言要報仇。
「你忍心讓你母親孤單留在這個家裡嗎?」他的一句話將她的腳步留下。
「反正我無能為力。」垂著頭,她低語。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難道你不想陪著她?」他挑起眉。
「你說什麼?」她回過頭,怒視著他,「你剛才說什麼?」
「你聽得很清楚。」
「不,我一點都不知道。」抓住他的衣領,她慌張地質問:「我媽怎麼了?你知道什麼?快點告訴我!」
「你自己去問。」拉開她的手,他站起身來,「我很忙,沒空管閒事。」
懷著忐忑的心情,江小媛踩著無聲的步伐,悄悄地走近母親的房間,在半掩的房門內,那個纖細的身影似乎有著難言的哀怨。
江秀莉舉手拭淚,氣自己的多愁善感,她其實不怪別人,當年若非自己一時心軟,為著父親聲淚俱下的懇求,點頭答應嫁給顏濟岷,今天很多的事情都會不同。
罷了,想太多無濟於事,日子總要過下去。她抬起頭,正巧對上女兒的雙眼。
「呃……有事嗎?」極力擺出平常的模樣,失去鎮靜的江秀莉有些慌張,憔悴的面容上,帶著些微的顫抖。
「你到底瞞著我什麼?」江小緩邊問邊走近,目光全停在母親的臉上。
「小媛,」江秀莉皺皺眉頭,「注意你的用詞,教了你這麼多年,還像個野丫頭,要是讓別人瞧見……」
「我才不怕,」她大吼,「拜託,你到底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
「沒事呀。」江秀莉仍維持著平靜如昔的態度。
「不可能的,顏子謙不會隨便騙我……」狐疑升起,她突然眼尖地瞥到桌面上的藥包,順手拿起來,又驚又慌地發出連珠炮的問題。「你生病了?什麼病?嚴不嚴重?為什麼不告訴我?」
終究還是無法掩飾,更何況她真的偽裝得好累呀。淚水泊泊流下,江秀莉別過頭,「小媛,媽對不起你……」
望著哭泣的母親終於卸下多年來的面具,卻是在她沒有準備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跳加速,那個不可解的謎團即將揭曉,而她竟害怕知道答案。
因為結果昭然若揭,早在她出現於母親面前,已經有了譜。
好冷啊,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大熱天,氣溫高達三十三度,但她卻覺得冷風襲人,連血液也跟著結了冰。
「為什麼?」江小媛的聲音出奇冷靜,執著於答案的呈現,即使已經有了預感,仍必須聽到她親口說出來。
「請原諒我,我已經活不久了。」江秀莉用手帕拭去淚水,「是癌症,醫生說最多活不過一年。」
「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困難地問出口,江小媛仍然站在原地,無法上前給予擁抱,也無法原諒自己的粗心。
該死的她,如果願意多花些心思,答案就近在眼前。但她盲目得只想得到解脫,忘記在深淵中的不只是自己。
「大約三個月。」
「可是卻選擇隱瞞親生女兒,而讓顏子謙知道!」
「子謙怎麼會知道?!」江秀莉驚訝萬分。
「我連個外人都不如,媽媽呀,我是如此無法信賴嗎?」沉重的傷痛在心底擴散,將江小媛推向最黑的深淵中。
「請你原諒一個母親的自私,小媛,我不想讓你跟著難過。」
「難過?當然啦,我是你僅有的血親,你卻寧可將我視為外人。」淚水終於忍不住地滑落,「連我填寫志願時你也不阻止,如果今天我遠離此地,將來呢?等著回來替你奔喪嗎?」
「不,當然不!」江秀莉臉上出現驗然的表情,「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說我對人有虧欠,也只對你。」
「我應該恨你……」
「小媛,別說了……」
「但我怎麼樣也無法做到,獨自生下我、養育我,一切的一切……媽媽,對不起!我該關心你,我該注意你,卻什麼都還沒做……」她跪在江秀莉的面前,撲進那個有著熟悉香味的懷抱中,任由情感宣洩。
曾幾何時,她們變得如此疏遠,如今省悟想修補,卻已經太遲了。
彼此交心的談天是個最困難的開端,但之後的一切就容易多了。
對母女兩人來說,生活是跟時間的競賽。出乎意料之外,江秀莉苦撐了兩年,始終控制著病情,沒有繼續惡化下去。雖然和女兒之間的鴻溝無法完全消弭,至少現在母女倆偶爾還能談談天,交換點小意見,點綴生活情趣。
即便身子骨日漸輕盈,美麗的臉龐逐漸枯萎,體力更形孱弱,都無法撼動江秀莉內心的平靜與安詳。這或許是她痛苦的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毋需在乎責任與義務,連冷酷無情的顏濟岷都識趣的搬到情婦的家中,離得遠遠的,不敢太過叨擾。
但人人各懷心思的顏家,並非真的從此有了寧靜安詳的未來,表面上一片平和,內裡卻隱藏著驚濤駭浪。
猶如平行線的家人總忙著個人的工作,顏子謙的大名與身影不斷地登上報章雜誌的版面,吸引世人的目光。年輕俊挺的身影和精準冷酷的手段,無論是工作上或是私生活上,都有不小的收穫。而繼續深居簡出的江小媛則安逸地過著大學生生活,仍是校園內瀟灑的獨行俠。
但好日子總是會過完,當江小媛滿二十歲的前一個月,她照例,一下課回家後就到母親的房間內探望,原本已經睡著的江秀莉突然間無預警地大量出血。
「媽、媽,你怎麼了?」
求救無門的她首次慌了手腳,腦海中惟一浮現的身影竟是顏子謙。
無暇多想,急急地撥過電話之後,她就跪在床邊,無助地看著鮮紅色的液體從母親的口中溢出。
不,她還沒有準備好,還不夠堅強,母親還不能離開她呀。
「拜託,別走,別走!」
緊緊擁抱著母親,一聲又一聲的低求著,直到顏子謙出現,直到救護車急駛而來,她始終都沒放手。
江秀莉送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無論江小媛怎麼哀求,都無法挽回。
母親最後的面容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中,雖然慘白,卻又狀似輕鬆,甚至帶著過去數年間未見的微笑。情感上的不捨總難免,但江小媛還是慶幸母親從人生的苦海中得到解脫,永遠不必再為煩人的塵囂所束縛。
江小媛宛如行屍走肉般辦完母親的後事,風風光光地將她入殮下葬,深情難捨的模樣令人共掬同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