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很想探聽那人的消息,又不好意思直問。衛紫衣暗暗好笑。
「你不妨說說看。」
她扭犯了一下,終於道:「他姓伍,叫伍勝雪。」看衛紫衣的表情對這名字沒印象,多加補充:「他因自己的名字裡有一個雪字,酷愛穿白衣,而他穿起白衣更加顯得玉樹臨風,教人一見難忘。大爺若肯召見他一次,也會對他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思念浮游,很願意為他做點什麼。
「姑娘待此人倒是一片赤誠。」衛紫衣很理智地說:「我沒見過你形容的這個人,果真他投效『金龍社』,不可能一身自施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麼?」
「『金龍江』的下屬一律穿紫色短衫系黑帶。」
「那多可惜,他穿白衣最好看了。」
「他可以私下穿,不過,你確定你喜歡男人長年累月穿白衣?」
「有何不可?只要他喜歡。」
女人盲目的一面,他算是見識到了。
她試探的問:「衛大爺,你肯召見伍勝雪嗎?」
「姑娘是他什麼人,如此為他說話?」
「我…萍水相逢而已。」姬美絹匆匆瞥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悅,知道自己逾短了,若再多有非分要求,只怕反而幫了倒忙,急急退出房去。
她與伍勝雪的關係絕非泛泛,否則不會唐突開口,他們是親戚還是情人?衛紫衣暗暗納罕。不過,一會兒他便拋開了,奔至床邊照料寶寶,他敏銳的聽覺聽到寶寶的呻吟聲。可憐的寶寶,她一定很難受,昏睡中也時而扭動頭部、時而發出呻吟。
他把她半摟半抱的偎進他懷裡,輕聲軟語的說些安慰話,也許她聽見了,也許她感覺到他就在身邊,不多時,便又安靜下來。
小棒頭不由得眼眶微濕,她想,小姐有幸得到一名男子的專情與至愛,總算沒白來人間走一遭,應該為她高興才是,有什麼可悲傷的?何況,小姐向來最討厭人家哭哭啼啼的。可是,她仍忍不住掉下淚來,如果小姐能逃脫此劫,不是更圓滿無缺嗎?
人原是習於得隴望蜀,不是理智所能控制。
衛紫農說道:「你們都下去休息吧!」
她答應了,順手合上房門,領著小萱到隔壁小房安歇,隨時等候傳喚。
誰也不覺得留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過夜有何不妥,別說寶寶目前人事不知,即令她健旺如昔,也沒人會想歪了,好像他們兩人在一起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相反的,會主動避嫌的人反而是衛紫衣本人,但,情況特殊時例外。
像現在,寶寶在他懷裡顯得一臉安詳,像熟睡了似的,怎麼也狠不下心推她回噩夢裡去,只有抱著她和農睡了一夜。
翌日,他們四更起床,五更上路。
連綿數日的惱人雷雨在半夜裡歇止,逃遁到別的地方去了。
衛紫衣將寶寶抱上車安頓舒適,唯有親自照料他才能安心。今天她穿著杏黃色的衫褲,形式簡單,手工十分精巧。小棒頭這丫頭也算伶俐,知曉在這節骨眼上他忌諱寶寶穿白的,衣箱裡準備的大都是寶寶平日少穿的艷色服飾。
天亮得早,青灰的曙色透入車窗,映照寶寶的氣色顯得更加蒼白。
今日的藥湯有一半被她吐出來,他知道她的情況只有更壞不會更好,自是憂心忡忡,但也只能擺出人禪似的靜定的臉孔,朝前趕路。在意識不可見的內心深處,有一團熊熊火焰在燒炙他的心,他只能咬牙忍著跨上馬背,靜待命運的轉機,就算必須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他始終抓住那一點希望。
有了同生共死的決心,他實在並不頹喪。
世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命定的。然而,這不表示他因此屈服於命運,他當然要反抗到底,天性堅強的意志力使他能忍人所不能忍,絕沒有「不戰而輸」這回事。
「寶寶,你要撐住,勇敢些。」他默默地對她說。
看見眾人都在等待他的號令,他馬上下令:「出發!」
又是新的一天,繼續緊湊的行程。
三名青年和尚渡過黃河,起早夜宿的趕到邯鄲。
年紀最長的那位體形略胖,法號明智,看了他會有一種「是哪間寺院的?大概吃的不錯吧!」的感覺。走在他旁邊的那位是明理,長相粗豪,若非頭頂天毛且身著袈裟,沒人會把他和出家人聯想在一起。而老老實實跟在他們後頭的是明月,也是教人一見便要生出感慨:「這般人才竟然跑去當和尚,簡直暴殄天物!」可想見他是多麼俊俏的人物了。
沒人規定和尚都須是醜的,像朱洪武,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窮得俄飯,只好跑去當和尚,一天有兩頓他。世上既有俊書生,自當該有美和尚。
叫明智的不見得做人明智、叫明理的也不見得處事明理,但是明月,卻真真正正如清風明月、「一片冰心在玉壺」的那種人。
「哎,師兄,依你看掌門方丈所言可是真的?」明理似乎不願相信,猛搖著頭:「不是我斗膽敢疑心方文說的話,可是,我真寧願他老人家料錯了。」
「我何嘗不是。」明智感情用事的說。
跟在後頭的明月,輕描淡寫的說道:「師父、師伯和師叔們都說過,掌門師伯祖自幼出家,在空門裡苦修,是個極有道行的人,他不致危言聳聽嚇唬我們,何況這事關係到寶寶,更沒道理去咒自己的親侄。」。
這話實在歸實在,卻不中意聽。
「你是存心要咒寶寶死是不是?」明智旋身面對那張烏鴉嘴的主人,揚起的眉毛、回擊似的眼神咄咄逼人:「你心如止水,四大皆空,很偉大是嗎?連兒時的玩伴都可以拋之腦後,她的生死絲毫不紊懷於你心,非這麼做才像出家人嗎?」
「明月太無情了!」明理滿懷不悅的說:「連老方丈都忍不下心,派咱們出來,你的道行反比方丈高,竟無動於衷。」
明月感到一種有口難言的滑稽感,識相的閉上嘴巴。這兩位師兄平日裡倒很正常,該練功時渾身是勁,該誦經時也能靜坐修禪,是少林年輕一代的傑出人物,只不過,一碰上寶寶的事,便都失去了平常心,護短的很。像上回寶寶險些燒了「藏經閣」,也是他們偷偷護著闖禍精逃下山去,還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他對寶寶也是疼愛在心,但是,他天生明智又明理,不會一遇上寶寶有事便眼睛半瞎,看不透事情背後的真相。寶寶哪天不闖禍?燒壞「藏經閣」的一扇窗子,看似嚴重其實絕要不了命,掌門方丈在的一天,少林上下沒人敢傷她一根寒毛,否則哪有那麼簡單便逃下少室山,還一路平安的溜到江南去?他總覺得,方丈是有心讓寶寶脫離少林寺,因為寶寶大了,女兒身的真相一戳破該有多尷尬?不如趁她年幼,又幸運的極得衛紫衣的寵愛,順水推舟的把她推向衛紫衣懷裡,對寶寶好,對少林寺也有交代。
這些事,都是他自個兒慢慢推敲出來的,跟誰也不敢多提。
這回,他們師兄弟三人受方丈密托,離開清靜的山門,渡過黃河而來,他心裡也渴望方丈這次料錯了,但,理智的一面又告訴他;老天爺把痛苦的劫難撒向人間,沒人逃得了一輩子,只是輪早或輪晚而已。
「阿彌陀佛!」他心中暗暗念佛。「但求上蒼慈悲,別教我們去晚了。」
他們起早趕晚,為的就是和老天爺賭一賭運氣。
明智、明理嫌他是烏鴉嘴,要他走在後頭,他也老實跟著。
進入邯鄲城,他們停歇下來,抹抹汗,找到一口井,飲了幾口涼水,每人拿一個窩窩頭出來啃,這種用玉米粉和黃豆粉蒸出來的麵包,顏色金黃,外形似塔,有人給它安一個好聽的名字:黃金塔!不過,還是叫窩窩頭實在些,它粗糲不精緻,但耐嚼管飽,嚼久了有一股原味的甘香。
食量小的吃一個,食量大的吃上兩三個也撐了,真是經濟又實惠。
「這裡吃的跟我們寺裡可大有差異。」明理用一口涼水把窩窩頭嚥下,吃這東西須細嚼慢咽方才吃得出滋味,也算苦中做樂吧!
明智不禁苦笑。「不甜不鹹,不用一點油腥,粗粗幹幹的只求墊飽肚子,什麼佐料全省下,先用玉米粉和黃豆粉攪拌溫水做出來的乾糧,寶寶真吞得下去?」出家人隨遇而安,不敢奢求口腹之慾,但寶寶怎麼辦?
「衛施主財勢雙全,不會用窩窩頭喂寶寶,師兄請放心。」明月又多嘴了,明智、明理紛紛投過去一記白眼。
「寶寶在我們寺裡可是吃得很好,半點不輸給『金龍社』,我們可沒用窩窩頭餵她。」朋智以帶責備的口氣反擊回去。
.明理也跟著起哄,今明月有些招架不住。搞不懂,窩窩頭有什麼不好呢?對於落難的苦老百姓,早上不知晚上能飽不能,窩窩頭可比得上救命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