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一件新裝,出落得更漂亮,坐在馬背上,在小鎮裡溜躂,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她使這三、五年也不出一件新鮮事的鄉間,都光彩耀眼了。
「大哥,你猜昨晚談起的那位進土郎李純孝,他會娶定哪一朵名花?」寶寶好奇得像個小孩。「會是房友禪嗎?」
「你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我既不認識李純孝,也不清楚他為人是否眼高於頂,如何知道他的心中事?你當大哥會卜卦算命嗎?」
她咯咯笑著。「我很好奇嘛,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一位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只在戲台上看人扮過。在戲文裡,進士為求前程順遂,不都順理成章的和京城裡的官家結親嗎?除非他在故鄉已有家小或是青梅竹馬,才會衣錦還鄉。」
「只要他別見色起意,妄想娶你,他愛娶誰都不關我的事。」他促狹地笑著。「『賣魚不管蝦兒事』,多想想你自己吧!」
「我有什麼好想的?」
「你好奇別人的婚事有何意義?不如為咱倆訂下婚期才好。」
「什麼……你……你……」
她幾乎停止呼吸,心頭如小鹿亂撞,臉色一片潮紅。
他一雙微笑的眼睛,非常溫柔。
當街求婚,夠新鮮大膽了吧?!衛紫衣著到她雙頰緋紅,輕輕點點頭。話不說不明,有時出其不意的點她一下,效果不錯,點化久了,她自然女兒熊畢露,到時便水到渠成,做「金龍社」的大當家夫人也像樣了。
走到布莊門口,他勒馬,又以平常那種溫暖的聲調道:
「要不要進去看一看?你愛買什麼就買什麼,有看中意的,整家店買下來也成。為你妝扮,是我最大的榮幸。」
她笑著瞥他一眼。「我的衣裳夠穿啦,出門在外,愈多東西愈累贅,不是你一貫的主張?我以為大哥意志如山,不可動搖呢!」
「為你,我破的例何止一次。」
這個念頭令她陶然,她無法抗拒他對她的寵愛。
當他們經過藥店,她卻要求下馬,進去買了苦參,大黃、黃柏、黃苓等四味藥,讓店家學徒將之研成細粉。
衛紫不免問:「你這是做什麼用途?」
「給小棒頭的。」
輪到馬泰緊張了。「小棒頭病啦?怪不得我今天不見她出來。」
「誰說她病了?少咒人成不成?」
「可是你說這藥給……」
「是給小棒頭用的沒錯。」這朵嬌艷的鮮花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姑娘家的私事,你們男人少過問吧!」
這麼說來不是生病,而是……馬泰放心之餘,有點尷尬的朝大當家看去,人家倒是神色自若,不以為意。馬泰歎服,就不知他老兄想到哪裡去了?
藥包好了,交由馬泰揣著。
「等回去,我馬上交給小棒頭。」』他非常熱心肯跑腿。
「不,她現在不想見你。」
「為什麼?」
「害羞吧,反正你就避她兩天,免得她老羞成怒反悔不嫁人了。」
這還得了?馬泰受教了,不過心裡總想為小棒頭做點什麼才好。
寶寶瞧他那副熊樣,著實好笑。然則私心裡很為小棒頭感到慶幸,馬泰性情直爽忠厚,沒什麼心眼,這樣的人會善待妻小,不會出去拈三意四。重新上了馬,這一回卻是直奔向鎮外的守林人之屋。
沿途衛紫衣和秦寶寶沒有交談,卻在馬背上依偎得更緊更貼密,顯然心裡都在回味著他們於鄉間小路上訂下的誓盟。
他倆悠然地沉醉於他們共享的親密、甜美時光,雙唇甫觸,軟語呢喃,說著他們的情愛,他們的夢想,談論他們的過去和未來。
到了沈家,沈再山工作去了,不在屋裡,使他們撞見很尷尬的一幕——
沈怡萍一腔憤慨,眼中燃著怒火,對站在她面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發飄:「走吧!走吧!沈家高攀不起你這位朝廷新貴。」
朝廷新貴?那麼他便是李純孝羅!身穿士人的儒衫,以唐巾綰髮,身材頎長,神情淒郁,天生的斯文中人,只是眉宇之間顯得有些懦弱。「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說是十載寒窗,其實不止,四歲啟蒙,運氣好的二十來歲便可補上官職,這當中少說也花了二十年苦心,除了讀書,其餘會分心的諸般雜事都不勞他聞問、分憂,自有嚴父慈母為他頂起,生活艱難他沒嘗過,人情險惡他沒碰過,很容易養成軟弱的個性。
「怡萍,你怎能這樣待我?」李純孝憂傷地歎了口氣。「我考中功名,立即回來尋你,我全是為了你才那樣拚命的用功。」
她愈聽愈惱火,以清脆的聲音說:「李大官人,你別是還沒上任就先學會了爭功倭過。你用功讀書為了我?你敢賭咒立誓嗎?你不怕下拔舌地獄嗎?不,你不敢。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讀書求功名是為了你父親,為你們李家爭一口氣,更是為了替你父親證明一句老話:『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證明你父親果然是有才學的。這可都是你過去親口告訴我的;而今,你說是為了我,你怎麼說得出口?你變了,變得虛偽無恥。」
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受。
李純孝因得官而攏聚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他以為她會張臂歡迎他,畢竟他來向她未婚了。誰知,冷鍋裡跳出一個熱粟子——想都沒想到這樣的結果。
「你說我變了?你沒發覺自己變得最厲害嗎?」他斥責她,氣得握緊雙拳像要保護自己。
「過去那個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沈怡萍已經死了,現在的沈怡萍只是個傲慢自大、言語刻薄的庸俗女人。」
「我刻薄?我庸俗?呵,沒錯。」她的兩道眉毛正揚在一處,冷聲冷氣的道:「你那個才高人斗、學問沖天的秀才父親,如今該是李太爺了,他對我說過更刻薄更傲慢的話呢!他罵我是不知自愛的踐蹄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何德行,一個沒讀過書的庸俗村姑、一名奴工的妹妹,竟然妄想勾引他的寶貝兒子,賤,穿草鞋的敢和穿靴的站在一塊,賤,不知自愛!」沈怡萍嘲弄地說:「怎麼,如今李家愈發不可一世,他倒肯讓你倒頭來找我這個穿草鞋的踐蹄子?」
「我不相信我爹會說出那種話,他不是那樣的人。」
「好一個孝順的乖兒子。」她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他沒說,是我天生踐骨頭,自己罵自己?好個李大官人,你果然沒被取錯名兒。」
李純孝皺起眉頭沉思,之後歎了一口氣。「子不言父過。即使他老人家言語上得罪了你,那也是為了兒子,怕我誤了課
「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沈怡萍揚起眉毛,傲然迎向他的目光。「如果我猜得沒錯,望子成龍的李大爺已經領悟『得官容易陞官難』的道理,曉得娶一名富家女對你的助益甚大,所以不反對你娶我了,因為我不再是奴工的妹妹,而是沈大老的女兒。」
「你怎能這樣冤曲老人家?」
「回去問問你父親,假使我不是沈大老的養女,沒有萬貫家財作陪嫁,仍是當初那個紡紗女,他肯做主讓你娶我嗎?只怕他要說我連給你做妾都不配了。」
「不,我怎能對家父提出這麼沒教養的問題?」
哼,未做官兒說千般,做了官兒是一般。沈怡萍真正看透了讀書人的心眼。
「我是沒教養,你們這些『嘴裡說好話、腳底使絆子』的讀書人才是好教養,滿嘴民胞物與、仁義道德、天下為公,一肚子勢利與貪婪。」
李純孝像挨了一記悶棍,怔在那兒,有很久沒有說話。
痛苦的、難堪的氣氛瀰漫週遭,她心知她的話已深深刺痛了他,有一剎那,對自己不能抑制住舌頭而感到後梅。可是,她忍不住呀,她那顆少女的心曾被人踩在鞋底下,還說髒了他的鞋底。啊,利刀割體傷猶合,言語傷兒吃不消。是以,她的好勝心激發,她想盡辨法去接近那個初遭喪女之傲的沈老夫人,使乖賣巧,舌尖抹蜜,加上天生的好扮相,終於博得老好人的歡心,紡紗女搖身一變成千餘小姐。
而今她出一口心中的怨氣,有錯嗎?
她已然徹頭徹尾的領悟,貧賤人家的西施女只得匹配草鞋親,富貴人家的無鹽女卻能招得俊婚。人生在世,沒有比家世、財富更重要的了。
很腐敗的念頭是不?
但人心是功利現實的,幾個識真情?瞧,他不是來了。
「人敬富的,狗咬破的」,真正莫奈何。
沈怡萍將她薄弱的肩膀聳了聳,不再多想。她決心牢牢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是沈大老的女兒不是?閨閣千金私下訂情會招人唾棄,她沒那麼傻。既是富貴千金女,就該照富貴人家的規矩禮儀辦事。
「我想,你一開始便找錯人了。」她輕哼著,還要端一下身份。「自古兒女婚姻由父母做主,沒有自做主張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