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仍沒有醒來的跡象,他站起身,目光突然投向地上那一堆濕衣,尋找線索似的逐一檢視。衣服不是很新,但料子是上等的絲綢,縫工更是一流的,他的判斷沒有錯,此姝不是出於尋常人家;拾起肚兜時,一小塊布掉了下去,他連忙揀起,是一方手絹,攤在掌心細看,乃是一塊上好的淡黃色絲帕,左下方還繡著一枝冷傲欺霜的寒紅梅和一個小小的雪字,繡工精巧,栩栩如生。
「雪、雪,是你的閨名嗎?」
他無聲地問她。萬萬料不到,她永遠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
太湖湖心有個滄浪島,同廣七十九里,居民頗多,設有一個市鎮。離鎮北二里外,有個知魚灣,因山勢環抱形成另一水域,所謂的湖中有湖,灣裡自從住了位太湖醫隱,如今已遍植荷花,即使在盛夏之日亦感暑氣全消。
別號「太湖醫隱」的秦守虛,曾誇言他生平有三大得意事:拜了天下第一名師楚狂生,娶了杭州第一美女古夢遊,生下了江南第一美女秦藥兒(他們父女自己封的)。
秦守虛也曾酒後吐真言,對弟子龍湖吐露他生平也有三大憾事:他的醫術人稱江湖第一,實際上,他的小師弟楚少炔更勝一籌,曾治好他醫不了的絕症病人,他受此刺激才絕跡江湖,隱居島上潛心研修;其次,嬌妻古夢蓮的早逝,使他怨歎蒼天不仁;最後一件,就是他的寶貝女兒,性情絲毫不像愛妻,他簡直快患了「恐女症」。
真的,秦藥兒天生是個美人胚子。
她的美,屬於人見人愛型的,不過那只限於皮相,一旦深入瞭解她的個性之刁鑽古怪,那簡直是人見人躲了。
秦守虛怎麼想也想不通,這個女兒究竟像誰呢?這說明,秦守虛天生少一分自知之明,他忘了自己年輕時即被江湖人稱之為「怪醫」、「邪醫」!
秦藥兒可不覺得自己有啥不好,她只是做她想做的事情罷了,這沒什麼不對啊!至於她的所做所為會給別人帶來多少麻煩,她倒沒想那麼多,這一點父女倆半斤八兩,都欠缺自知之明。當然啦,他們是寧死也不承認的。
不用說,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是秦守虛的愛徒,秦藥兒的師兄,龍湖是也。
自從收了這位徒弟後,秦守虛猛然發覺耳根清淨不少,他們師兄妹「感情」愈好,他的日子就愈輕鬆好過,簡直快樂得不得了。
龍湖則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無奈這世上只有師父將不肖子弟逐出門牆,沒有當徒弟的敬聲明和師父劃清界線。
想那龍湖可是掌控江南水運大半生意的「青龍社」之少主,踩一腳而江南震動,即使他鼻孔朝天的在大街上橫行跨步,也會有拍馬屁的人大聲叫好,讚他「龍行虎步,乃真英雄也」!只不知是幸或不幸,其實龍湖從來沒這樣不可一世過,因為他的身邊有個秦藥兒,得意洋洋的打著「伸張正義」的旗幟四處打抱不平,其實十之八九都是她在惹是生非,捅樓子捅得不亦樂乎,接下來就是想法子誆騙他,要不然就乾脆威脅他去收拾善後,簡直累死人不賠命!
有這麼一位陷害師兄面不改色,欺負師兄不遺餘力,寧死不吃虧拚命占師兄便宜的「要命師妹」,可憐的龍湖就算有八隻手也不夠用,哪來的閒工夫去「不可一世」!
原以為藝成出師之後就能脫離苦海,事實上也的確讓他過了一段逍遙似神仙的快活日子,只可惜好景不常,藥兒長大了,芳齡已十六,該是擇夫婿的時候,她威脅要「嫁給他」,除非──他能幫她找到更理想的對象。
「也就是找一個替死鬼的意思啦!」龍湖心中這麼想。
又不是嫌命長了,娶她為妻?饒了我吧!師妹!
一想到師父有可能來個「親上加親」,龍湖便全身寒毛直豎,想去撞牆!為了解救自己的未來不再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於是他非常熱心地帶著藥兒北上找夫婿。為什麼要嫁北地兒郎呢?只因他巴不得將她嫁到天涯海角去,以絕後患。
運氣真差,好不容易挑中的兩名丈夫人選,均陰錯陽差的配不成姻緣(詳情請看「名花與梟雄」),不過,他不死心,也不敢死心,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了第三號人選──呃,或許該說是第三號犧牲者。
這次,他深信不會再出差錯了。
綜合上兩次的失敗,第一號人選好死不死的剛巧有了意中人,成為另一個女人的快樂丈夫;第二號人選志在仕途,對美人抱持冷冷淡淡、可有可無的想法。碰上這兩種男人,簡直是烏龜提豆腐──沒下手處!
因此,對第三號人選──世襲威遠侯杜放鶴──為求謹慎,不至於到頭來又白忙一場,龍湖特地帶著藥兒上京師打聽清楚杜放鶴的底細,結果令他們非常滿意。
第一,杜放鶴沒有意中人,而他失蹤的這五年,龍湖心知他就待在關外跟著師伯諸葛通習武,有道嚴師出高徒,他不會有時問去找女人;以此推斷,杜放鶴仍是逍遙散人一個。
第二,杜放鶴不是不解風情的愣小子,他喜歡美女,而秦藥兒正是美女中的美女,彼此間又有師門情誼,正可近水樓台先得月;門第不相當的差距無形中縮短了不少,而且杜侯爺父母雙亡,已繼承爵位,凡事可以自己作主,包括婚姻大事。
至於京城謠傳許多杜放鶴的荒誕事跡,龍湖和藥兒認為那不過是年少輕狂的一時荒唐,不足為慮,藥兒甚至覺得有種「志同道合」的契合感,欣喜地等待杜放鶴上鉤。
龍湖善用「青龍社」在江南一帶的影響力,命人密切注意有無關外人士來到江南,而且租船入太湖,目的地是滄浪島,如果有,此人定是杜放鶴無疑。
終於,他來了。
龍湖一得到消息,立即飛鶴傳書給藥兒,他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的全看藥兒自己啦!
相信不久的將來,他可以無事一身輕的繼續窩在溫柔鄉里消魂,只要把藥兒嫁出去,是呵,只要把藥兒嫁出去……
到時候,他的「要命師妹症候群」會不藥而癒吧!
※※※
不妙!歷史好像又要重演了。
秦藥兒眼見來者不只杜放鶴一人,他懷裡還抱著一名姑娘,心中隱隱浮現很不好的預感,尤其在目睹杜放鶴對那位姑娘的緊張狀,她簡直要跳腳了──她好像又慢了一步!
可是,不可能啊,師兄明明查得很清楚,杜放鶴絕對沒有紅顏知己;那眼前這女人到底是誰?跟杜放鶴是什麼關係?
先靜觀其變吧!
杜放鶴壓根兒沒注意到有這麼一位美若天仙的師妹,他的眼睛和心神全放在躺於病床上的落難女孩,直到今日,他才初次嘗到為一名女子擔憂傷神的噬心滋味,很苦,卻又很甜蜜。
他屏息片刻,等待秦守虛診斷出結果。
「奇怪!太奇怪了!」秦守虛將目光調離病人,神情又是不解,又是半信半疑,居然還有掩藏不住的興奮。
「二師叔,」杜放鶴也是半信半疑的問:「可查出病症?」
「她沒病,只是被下了一種罕見的奇毒。老夫也只從古書中得知此種毒藥所引發的症狀,今日方才親眼目睹,其是太好了!」秦守虛像是尋寶人挖掘到寶藏一般,見此新奇病症不但不同情患者,心裡已想到要將她留下來追蹤病情發展,到時他親筆所著的醫書「奇病怪疾錄」,又可添上一筆新頁。
「究竟是什麼毒?能醫治嗎?」杜放鶴快急死了。
「若是老夫沒看錯的話,該是西域苦寒之地數十年也難得出現一株的『斷恩草』!」
「爹啊!那不是……」藥兒一時張口結舌。
她終於引起杜放鶴的注意了。「斷恩草?奇毒無比?」
「病人會昏迷兩日夜,醒來之後會將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將父母親人對她的思義了斷得十分徹底,終其一生均不復記憶,無藥可治,你說毒不毒?」藥兒不因他是侯爺而必恭必敬,老實說,他的打扮可半點不似貴人。
「斷了恩情,成為全新的人,這倒沒什麼……」秦守虛的目光落在那姑娘臉上,沉吟道:「老夫無意中得到這本『異域奇聞錄』,上頭記載有此異事,卻沒寫明服下斷恩草的人後來怎麼樣了,是否將引發別樣病症?如今只有等她醒來再行診斷,若真中此奇毒,正好將她留下,靜觀其變。此種奇病,老夫可是生平首見。」
杜放鶴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他絕不讓這可憐的姑娘成為怪醫研究的對象。
「對了,爵爺,這姑娘怎會被你所教?」
「二師叔,直呼小侄之名即可。」
「也好,放鶴,我們到外廳談。藥兒,叫人備茶、收拾房間。」
「知道了,爹。」
見他沒擺出侯爺的架子,並以江湖輩分論交,藥兒突然覺得希望無窮,笑咪咪地看著杜師兄,誰知道他根本對青澀稚嫩、發育尚未完全的小鬼沒興趣,依戀的眼光只投向床上的姑娘,轉身走了出去。藥兒正嘟起嘴,一股窩囊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猛地逮著一雙大膽愛慕的眼神──是師兄帶來的小伙子,八成是他的隨從,叫朱旅星什麼的。如果他驚艷於她的姿色,那恐怕是表錯情了。秦藥兒一腳將他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