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霖愛上了弄雪,這事他曾稟告我,想為弄雪守志一年,再談婚姻。」在初蕊驚詫不信的表情下,藍貴風繼續往下說:「我當然不許他如此荒唐,作主馬上聘娶你,今日你才有這個官夫人的位子坐。我這般愛惜你,你竟還想瞞我?」
何初蕊猛的打了個寒顫,面上一片死白,良久、良久無法開口說一個字,她直視著曹尚書夫人,一時淚眼迷濛,心中痛楚地感覺到;她的美夢碎了!她被坑了!以為表哥無法忘情於她,結果竟是姨媽一手導演,她與他都只是這老太太手中的傀儡。
「我瞭解你們母女全是輸不起的,功霖愛上弄雪,等於毀了你們多年的夢想,弄雪的存在成了你們生命中的礁石,自是再也容不下她。」藍貴鳳也為自己的推斷感到可怕。「是你們將弄雪推落太湖水的,對嗎?天哪,我的媳婦竟是一名謀殺犯!」
何初蕊雙腿一軟,跌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再也跪不直了。她有起來搖搖欲墜,不斷於心中哀告:「娘,你在哪裡?快來救我!你快來救我!」
不管藍貴鳳如何逼問,她只咬定弄雪的死是意外。
她對婆婆已生戒心,不再推心置腹,她絕不能教婆婆捉住她的把柄,箝制她的一生。意識混亂中,她訝異自己竟能想得如此深遠、透徹,一夕之間,她成長了。
而藍貴鳳對這位新婦,突然不再那麼喜歡了。
※※※
婚期近了。
夜深了,杜放鶴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她回府去。
他是不被允許留宿王府,為著禮儀,甚至多見一面都不該。
對鏡獨坐時,媚雪打量著自己,那晶瑩如玉的面龐,那喜上眉梢的柳眉,那含情脈脈的眼睛,還有那噙著甜蜜如夢的嘴角……啊!十郎是這麼形容她的,他多像一位詩人呀!戀愛中的男女不都像詩人嗎?
他是一個霸道的男人,也是一位溫柔的情郎。
他們常在湖邊賞花,花下吹笛操琴;白日試新裝、挑揀首飾、試戴訂做的鳳冠,黃昏時慢慢地散著步,聽他如何佈置新房,如何安排婚禮,或只是聊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都使她感受到生命的充實,與沉浸在蜜汁中相似,她這朵江南奇花被移植到北方來,滋潤的泥土營養了她,生長得益發嬌艷美好。
夜來,他喜誘她飲下三兩杯淡酒,看她微醺薄醉的媚態,尤勝平日三分,逗引得杜放鶴不顧一切的、半強迫性的擁吻她。
那份情致,旖旎且曼妙,又很羞人。
她就這樣對著鏡子似笑還羞的微笑著,冥想著,期待著,不知過了多久,才驚覺夜已深沉,正欲喚進婢女為她卸妝……鏡子裡頭,突然多出了一個人影!
媚雪駭然回身,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一個修長的背影。
她驚喘一聲,張口欲呼,不知怎地,卻總叫不出口,那男人背對著她,隔著一丈遠,宛如石像般不動分毫,不怕她叫人,或者,算準她不會呼救?
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時來?來了多久?
一陣驚慌過後,媚雪已能沉靜下來打量他。高大修長的男人,一身白袍竟十分適合他,由背影已可看出他的器宇不凡、氣質高華,不是凡俗人所能親近的。她甚至連他的臉都沒見著,卻已心有所感;他不會傷害她;永遠也不會。
秦媚雪鄭重地問他:「尊下何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半晌,白雲公子輕輕幽幽地發出一聲歎息。
「公子?」媚雪不解的望著他。
「我只問你,你愛著杜放鶴嗎?」他的聲音壓抑著透了出來,低而有力。
媚雪睜大了那對迷濛的眸子,露出一臉天真的困惑。
「回答我,請你。」他的心跳跑馬似的奔騰,自覺像等待判決的階下囚。
「是的,我愛他!」她清晰的說。
他猛的一震,表露了進屋以來唯一一次的情緒。
「公子,你究竟是誰?為什麼問……」
白雲公子沒有回答,不讓人瞧見他顯得蒼白的面龐,一顆心似沉入黝黑而淒涼的谷底。她的回答是解脫了他?還是將他打入更深一層的地獄?他不知道。
「我的情劫,指的就是這件事吧?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他的心在受苦,即使他學得通天本事,也救不了自己。
媚雪仰視男子的背影,內心驀然閃出一抹意念;多麼出色的一個男人,卻有著一個不開心的靈魂。她的眼裡不禁染上哀憐的神色。
白雲公子預知情劫未了,上次為她逼毒治病時,細觀過她的掌紋,看出她這一生將歷三次死劫,若能歷遍劫數而大難不死,從此大富大貴,福壽雙全。
怎奈,一個人豈有三次死裡逃生的機會?
所以他想帶走她,或可逃過那最後、最凶的一劫。
可是他明白;強摘的瓜不甜。
他只有走!
晚風撲進,媚雪只覺眼前一花,已不見他的人影。
是夢?非夢?
他是凡人?抑是神祇?
那一夜,她的夢裡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薄霧,有個男人向她走來,與她山盟海誓,欲訴情衷,可是,她總看不清他的臉,她努力睜大雙眼,卻仍被薄霧封鎖視線……他是誰?是十郎吧?為什麼不教她看清他?反而愈去愈遠?十郎,十郎……
她驚醒,汗涔涔的。
天亮了,陽光下光明總是存在的,她慶幸那只是一場夢。
杜放鶴來時,她沒有告訴他夜裡的遭遇,總覺得難以啟齒。一名男子出入王府如進無人之地,說出來他會信嗎?如果他信了,能接受那男子夜闖香閨只為了問她一句話嗎?自己都覺得好滑稽、好荒謬,懷疑是夢,更何況是他。
「阿媚!」杜放鶴覷個無人處,一把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滑落到她肩上,密密的貼著她,狂熱而驚猛的吮吻著,她渾身乏力有若棉絮,不由得低低呻吟,反應著他……
「明天,你就是我的了。」
「你的、你的……」
真實的擁抱,溫暖的胸膛,才是她追尋了十七年的避風港。
媚雪偎靠著他,安心的、含笑的合上眼睛。
昨夜的一場虛夢,遠了,遠了。
※※※
冰冷的眼睛被仇恨和憤怒燃燒起兩簇火焰,上官琳握住扶手的雙掌浮上一條條的青筋。
今夜,是威遠侯和秦媚雪的花燭良宵,他如願以償的迎娶江南美人,可知有一個女人為了他,墜樓、毀容、傷殘!他可在乎?甚至,可曾記得她?
十四歲之前的上官琳,是活潑、頑皮,令父母又憐又愛又有點傷腦筋的掌上明珠,她的母親為著要強迫她學會刺繡,不時產生挫折感,但她又是那樣明朗討人歡心的一個孩子,依偎膝下,著實安慰了父母心。
如今想來,那是她最感幸福、無憂無慮的日子,竟像電光一閃般,讓她來不及伸手去抓住便消逝了。
假使那天她乖乖地待在房裡,聽母親的話學刺繡,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上官琳伸手撫摸凹凸不平的面頰,憶起改變她命運的那一日──
元宵節的前兩日,她和小婢互換了衣服,一個人溜出府去觀賞街市上熱鬧繽紛的五彩花燈,想著元宵之夜,萬燈齊放,有若繁星點點齊墜京城,將是多美的一幅景象!可惜到時候,爹娘會將她看得很緊,只有提前賞燈,於腦海中想像一番。
逛到定國寺的門口,她瞧見密壓壓擠著一大批男女,耳朵聽著嗡嗡嗡的一堆聲音,手腳俐落的排開眾人,擠到前頭去。
「什麼事?」她眼睛忙,嘴也忙:「出了什麼事?」
「不知哪幫賊子把門口的石獅子移開原位三尺遠,飛帖告訴住持,除非拿出三百兩銀子,否則元宵之夜就讓善男信女來看定國寺的笑話。這石獅子重達三百斤,寺裡的和尚花了一天的工夫都沒法子移動它半寸,結果來了這小伙子……」
那小伙子好寬厚的背,長手長腳的異於常人,他將身上的貂裘解下來丟給侍從,露出一身結打,只見他舒展一下手腳,呼喝一聲,使出大力將三百斤重的石獅子一步接一步推出原來的位置。
霎時四下無聲,人人張口結舌。
「多驚人的臂力!」上官琳低呼一聲,她的心從未感受到這種震撼,剎時間對他產生了崇拜、敬佩,和一種說不出的渴慕。
等他轉過身來,隨從忙要伺候他添裘,他搖了搖頭,揩了揩額上的汗珠。那時,上官琳著魔般的上前遞出她的繡帕,沒去留意方才看熱鬧的男女在喝采過後,紛紛散去,有人在咬耳朵:「是杜老虎,惹了他准倒大楣,快閃!」
上官琳只是癡迷地想著;多麼英俊修偉的少年郎!
杜放鶴隨手拿過羅帕擦了汗,又順手還給她,崇拜他的少女太多了,他根本不當一回事。少年郎所迷戀的,反而是成熟的、妖嬈的、帶點母性的女人。
上官琳開口想自報來歷,他已走開兩步;這時突然來了一大隊人馬,為首的王府執事「撲通」跪在他面前,稟報:「聖上宣召世子進宮,王妃命奴才請世子趕緊回府更衣,千萬莫誤了入宮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