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在私底下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嬌蠻殘暴,甚至私養情郎,只要不走漏風聲,『名節』無瑕,就可以挑一個丈夫來嫁。而你是沒指望了,我只有當作上輩子欠你的債,白養你十八年。」他揮一揮手。「帶走!我已經捐了一筆錢給靜雲庵的師太,咱們父女緣盡於此,今生永訣。」
「爹--」元寶狂怒,嚷著、叫著,「您不可以這樣對我--您太狠心了--我歷劫歸來,您沒有半分憐惜,反而要置我於死地 您讓我當尼姑,比教我去死還難過,不如您發發慈悲,一刀宰了我!」
「不孝女!想陷害你老子做殺人犯?帶走!帶走!」
「我不要!放開我!娘啊--快來救我--」
薛姣應聲而到,怒斥那兩名壯漢,「放肆!放開五小姐!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的女兒。走開!」
兩名壯漢有點猶豫。
金乞兒發聲,「不許放,馬上給我送到靜雲庵去。」
「老爺!」薛姣有點迷惑的看著丈夫,她以為他只是嚇唬元寶,教訓女兒下次不敢再胡作妄為。「剛才的話,我也聽見了,元寶並沒有存心逃婚,沒有忤逆你的意思,你就大人大量的原諒她吧!」
金乞兒不以為然的看著妻子,「你這個女兒忤逆我何止上百次,我哪一次認真罰過她?但這一次她『當眾』毀婚,使金家的信譽毀於一旦,我如果能再放過她,不遵守要她遁入空門的諾言,那麼,不但我這張老臉要丟在地上任人踐踏,接下來的幾個女孩兒,包括你的兒子在內,都會失去原有的優勢,挑不到第一等人來婚配。」
「也許,事情不如你想像的嚴重,可以 」薛姣的聲音變小,看起來突然顯得悲哀無助。「元寶也是受害人啊!你忍心毀了她的一生?」
「七個女兒中,我最疼的就是元寶,最縱容她的野性子,結果,她除了給我添麻煩,替金家帶來羞辱之外,她還做了什麼?」金乞兒的聲音帶著嘲諷,面上卻無表情,令人難測。「我一直以來都嫌棄女兒,罵她們是『賠錢貨」,其實真有點冤枉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其實,真正的賠錢貨就是你的寶貝女兒,這可半點沒有冤枉她。」
薛姣有些驚慌的道:「養兒育女本來就是義務嘛!兒女都是前生債,不是她欠你,就是你欠她,你怎麼一直想不明白?」瞧她嫁了個何等市儈佬,敢娶敢生,卻養育得心不甘、情不願,一輩子都在嘮叨,煩不煩?
金乞兒蠻橫道:「我就是不明白,怎麼女兒都生在我家?存心氣我!」
元寶死到臨頭,還理不直、氣很壯的對老爹吐槽,「您淨貶低女人,也不想想,您老人家妻妾成群,怎麼個個都生女兒?總不可能您娶的女人都帶著『女兒肚』來吧?巧也沒這等巧法。依我看,搞不好問題出在男人頭上!」真個一語中的,可惜在當時不講究科學,不管是不孕或生不出兒子,一概都怪在女人頭上了事。
「你胡說什麼邪門歪道!」金乞兒怒斥。
元寶昂起頭不悅道:「大姊嫁給姊夫多年,只得一女,也沒聽姊夫埋怨半句。有一回,我還聽默嬋和姊夫討論書上的故事,說有的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個個都想生龍子,結果,不是生公主就是一個屁也生不出來,這又該怪誰?而且,自古皇帝選後,都是挑娘家有兄弟者,以示有生兒子的條件,結果絕嗣的皇帝可不只一個。人家姊夫 」
「你給我閉嘴!」金乞兒怒氣騰騰的插嘴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這個敗家女、賠錢貨也逃不過做尼姑的命運。」
「我不要當尼姑,剃光頭醜死了!」元寶激烈的叫道:「早知道您蠻不講理,不存半分父女之情,我乾脆一走了之,不要回來!」
「很好。」金乞兒嘴邊浮起一個殘忍的微笑。「我倒情願你被人撕票,死在外面,我反倒能夠化悲憤為力量,替你報仇,那麼,今日金家所蒙受之恥辱非但一筆勾消,還能博取全杭州人的同情。」
元寶聽了,倒抽了一口冷氣。
「老爺!」薛姣驚恐的回顧丈夫,意識到他的聲音雖然柔和,但眼 神卻和他拇指上的碧玉戒一樣冷硬。她內心感到一陣戰慄,她明白,他這樣的眼神是冷酷而危險的,他是鐵了心,決意要犧牲元寶!
「不--」她大叫,死命抱住女兒不放。「老爺,你饒了元寶吧!你不要她,可是我要!你還有很多個女兒,我卻只生了這麼一塊心肝肉兒。我保證,從今以後不再讓元寶花你一文錢,讓她搬來和我一院子住,我會負責她的生活,絕不敢再麻煩你一分一毫,這樣好嗎?」事到如今,她仍盼以一種憂傷的姿態感動他。
「娘!」元寶紅了眼眶。
「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金乞兒輕蔑地說:「況且你有什麼本事養女兒?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用我的錢充善人。」
「你 」
「別說了!任你舌粲蓮花,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定。」他破口大罵那兩名壯漢,「你們的腳是給釘住了嗎?沒用的 物,到現在還死賴著,還不把人給我拖出去!」
「娘--」元寶一步步被往外拖拉而去。「我不要當尼姑,娘--救我--」
薛姣鐵青著臉,眼睛閃著危險的火焰。「你們再敢動我的女兒,老娘就跟你們拚命!」霎時,她掏出一柄預藏的匕首,朝僕人們揮去,她的身份,還有那充滿殺氣的眼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抱頭鼠竄。
母性的自衛本能,使她預先做了最壞的準備。「元寶!元寶!你別怕!」薛姣很快地割斷繩索,把女兒狠狠抱個滿懷。「你走吧!元寶,你爹沒良心,一心想坑死你,娘也沒法子。你快跑!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她取出身上的銀票,全塞在元寶懷裡,然後,狠狠推了元寶一把,將她推出門外。「快跑--」
「娘!」元寶激烈地叫,淚花朦朧了她的雙眼。
「快走!不然娘當場死在你面前!走啊--」薛姣嘶啞地喊著,一下子將匕首架住自己的脖子上,警告蠢蠢欲動的僕人和驚呆的金乞兒,喝道:「你們誰敢追,我立刻橫劍自刎,作鬼也要和你們糾纏到底!」
金乞兒可真有點兒手足無措,期期艾艾的道:「夫人,何必如此
」
「你少廢話!」薛姣的眼中充滿一種陌生的敵意。「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的心卻比老虎狠酷,竟忍心埋葬元寶一生的幸福,只為了你的臭面子!你令我寒心,金老爺。」她環顧左右,叫道:「統統不許動!惹火了我,老娘和你們玉石俱焚!」她那姣好的面容輝映著匕首的寒光,怒意恣然。
金乞兒深知她的烈性子,忙道:「好,好,都別動。」
薛姣回首看著女兒,用較柔和的聲音說:「走吧!你就遠走他鄉,別再回來了,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咱們不希罕做金家的女兒,比破銅爛鐵還不如。」
元寶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娘和弟弟 」
「娘也捨不得你,但情勢所逼,娘也只有捨了。」她的聲音雖激動卻飽含母性的力量。「去吧!孩子,到外鄉討生活去,找個合你心意的人嫁了。不過,你別忘了,記得給娘捎來訊息,讓娘知道你過得很好。」
「娘--」
元寶奔過來想再抱一下她,但薛姣卻後退一步,喝道:「別再過來!你快走!快點走!走得遠遠的,別叫你沒良心的爹給捉了!」
「娘 」
「走啊!難不成你要留下來當尼姑?」
「不!我不要。」
「那就快走!」
元寶咬一咬牙,轉身奔了出去。她沒有再回頭,深怕一回頭又會讓親情的力量給拉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削髮為尼,就什麼都玩完了。
這一刻,她真恨死了她老爹的不近人情,他簡直是滅絕人性!
當尼姑!也真虧他想得出來。以她的野馬性子,靜雲庵不被她拆了 才怪,難不成金乞兒和靜雲庵有仇?
不!是因為她是個姑娘,她是女的。如果今天她是貴重的兒子,遭人綁架而能平安歸來,此刻已在喝壓驚酒和吃豬腳麵線了。
由於她生在金家,曾是金乞兒的「兒子」,忽然又變成女兒,身份上的落差極大,使她明白現實的不公平。她很快就看出老爹對兒子與女兒的差異。
明明兒子從小的花費較多,也還沒見到他為家裡賺過一文錢,卻沒人說他是「賠錢貨」,甚至享有最多的權利。
女兒們,則是各人有各的專長,會做飯、會織布、會裁衣 實際上,她們並沒有白吃父母多少,只因有一天要嫁出去,再有用的女兒也是賠錢貨一個,不中用的兒子反而是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