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下官……記不清了。」雖說寧海不是什麼大地方,可人口也有千兒八百的,他怎能都記得清楚呢?
「什麼叫『記不清』了?」
「下官……下官……」這次寧海縣令的腦袋徹底罷工了。
「你是怎麼領朝廷俸祿的?」朱高煦大腳一踹,寧海縣令便狼狽地滾到門邊,正巧撞上高高的門檻,痛得差點暈過去。
☆ ☆ ☆
這年,寧海的冬季特別冷,雪積得厚厚的。
也許是因為鳥雀的食物都被積雪蓋住,這些天,前來覓食的鳥雀特別多。
這天早上,方施就像平日一樣在院子裡掃開一塊空地,把昨兒個剩下的飯粒倒在空地上,等鳥雀前來啄食。
天陰陰的,雲層很低,壓得人的心裡感覺很難受。
然後,她突然覺得心悸,這是──出現幻覺的先兆!
每次方家要發生禍事之前,她總是能預知些什麼。
第一次,她預知了祖父的去世,第二次,是方記米鋪的大火,也是那次,她一直隱藏的異能終於曝了光。
就如母親所預料的,這不該被人類所擁有的能力並未替她帶來福祉,反而是噩夢的開始。從此,她成了眾人眼裡的怪物,被迫在最偏僻的院落裡深居簡出,甚至還拖累到自己的母親,讓她不再受丈夫的喜愛。
她十一歲那年,母親終於因忍受不住壓力而跳湖自盡。儘管她能預知,卻無法改變命運,於是,她的心也在那一夜冷去、死去!
要出什麼事了!
直覺告訴她,可她無法確知那是什麼,因為,她無法控制幻覺,它總是在想來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來,不想來的時候又杳無蹤影。
方施試探著走向大門,卻意外的發現竟無人阻止她。已有四年不會離開這裡的她,第一次走出了思誨院的地界。
方家似乎變了好多,府邸又比她印象中大了三、四倍之多,連裝飾風格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她記得母親一向喜歡素雅,此時的方家卻變得金碧輝煌,似乎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財大氣粗似的。
她曾聽為她送飯的男僕說過,打她被關進那滿是桃木劍與神符的思誨院後,方家的生意就一直經營得不錯。這些年,幾個姨娘也替她爹生了好幾個孩子,所以,直至今日,他從未進思誨院來看過她。
一路行來竟沒遇見一個僕役,她彷彿聽見前廳那邊似乎傳來什麼動靜,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這是──什麼?
方施被突然滾到腳前的龐然大物嚇到,然後才發現那是一具臃腫癡肥的人體。
就他身著的官服來看,應該是某一級的朝廷命官,可──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竟敢將朝廷命官一腳踹倒在地上?
方施愕然的抬起頭,正對上一張男性邪氣的臉孔,那肆無忌憚的狂傲眼神……
有個幻覺突然自她的眼前浮起,她似乎看見他正身穿黃袍、頭帶紫金冠的模糊影像,莫大的驚詫讓她不禁輕喊出聲,「皇……皇上?」
「妳看見什麼了?」她的聲音極低,可耳尖的朱高煦仍聽見了。
方施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不言不動。她仍記得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別讓人知道妳看到的東西!」
「妳啞了嗎?」朱高煦從來都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呃……」掐住她下顎的手弄痛了她!
「你是誰?」
他的手指更深地掐入她的肌膚,她鋒利的牙齒割傷了柔軟的口腔內壁,嘴角沁出一條血絲!
「說話!」向來邪佞妄為的朱高煦哪受過如此的忽略,在氣惱之下,竟忘了他的手仍掐著她的臉,以致她根本無法回話。
「張大人。」寧海縣令當下成了他的出氣筒。
「是──是是……下官在。」聽到朱高煦的召喚,跌得七葷八素的寧海縣令立刻掙扎起身,急巴巴地跪在朱高煦的面前答話。
「她是誰?」
「下官……下官不知,大概……大概是方家的女兒吧!」寧海縣令嚇得冷汗四溢。
「不知?朝廷的俸祿是用來養米蟲的嗎?」
「下官……下官……」
「聽說你和方仁的交情不錯?」朱高煦的聲音透著危險。
「下官……下官該死!」
「這些年你們官商勾結,賺了不少吧?」來寧海之前他就得知,寧海縣令與地方富戶勾結,賺了不少昧著良心的錢。
現在──該是他把錢吐出來的時候了!
「下官該死!王爺饒命呀!」寧海縣令早聽說朱高煦的精明以及鐵血手腕,當下嚇得磕頭如搗蒜,「下官願意交出所有的財產,只求王爺饒命呀!」
「既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這倒省了他一番手腳,「拿來吧!」
寧海縣令從身上摸出藏得隱秘的鑰匙,顫著手交到朱高煦的手裡。
「多謝王爺不殺之恩。」寧海縣令雖然心痛錢財落空,卻也不由得慶幸自己撿回一條性命。
「如此──起來吧!」朱高煦的唇畔浮起一抹邪佞的微笑。
沒等寧海縣令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陣冰冷的刺痛就在他的胸口泛起。他愕然低下頭,才訝異的發現一柄銀亮的小刀正刺入他的心臟部位!
「王……王爺……」他的眼裡有著驚愕與不解。
「大明一朝,容不下爾等貪官污吏!」朱高煦的聲音仿如刀鋒冰冷而無情。
銀刀不長,刀鋒卻恰好能刺穿寧海縣令的心臟。拔出刀鋒時,鮮血噴出濺上了朱高煦的袍角。
「求──王爺饒命呀!」當朱高煦轉向方仁時,方仁嚇得頻頻叩頭求饒。
「她是你的女兒嗎?」為迫使她低下頭給方仁辨認,朱高煦用手箝制住她的小臉,手掌上的血漬則因此沾染上她的兩頰。
「魔鬼,是魔鬼!」
雖然多年不見,可方仁仍然認出這張酷似亡妻的臉,然後,他記起那年方士曾為她批的命──克母弒父。
方仁當下也不知是從哪借來的膽子,竟突然立起身,掐住方施的脖子。
看守的士卒想拉開方仁,卻被朱高煦揮手斥退。「不許插手!」
「王爺!這麼用力,她會死的。」術赤注意到方施的臉色已經漸漸漲成紫色。
「由她!」他倒要看看她就真的這麼不反抗嗎?
反正寧海方氏一族都得誅殺,眼前骨肉相殘的鬧劇也只是讓這場戲碼變得精采一些罷了。
「王爺,這女孩背負著詛咒,有術士為她批命,說她會『克母弒父』。」術赤很快便把情況打聽清楚,「據說她有預知能力,家裡的人畏她似魘,所以年齡稍長,就被關在偏僻的院子與世隔絕。」
克母弒父?這倒是很有趣!
「她的父母不是都在這裡嗎?」
「她是庶母,生母早就跳水自盡了。」術赤輕聲解釋。
「妳叫什麼名字?」終於,朱高煦示意衙役拉開半瘋狂的方仁。
「方施。」方施抬起兩隻澄澈透明的眼睛看向他,聲音因喉嚨腫脹而變得嘶啞難聽。
「施,給予嗎?」朱高煦嘲弄地挑起長眉。
雖說他不相信什麼「我命由天不由我」之類的話,可她確實喚起他狩獵的興趣。
方施無言。
「我只能饒一人不死,妳覺得……該饒誰呢?」
「王爺,饒命呀!」聽到朱高煦的「自言自語」,方家人立刻爆發出一團哭嚎。
「閉嘴!」朱高煦冷冽的聲音讓所有人害怕,卻不包括方施,她的眉宇間平靜得恍如一潭死水。
「饒命可以,不過,得看你們有沒有本事逃出這座院子。」朱高煦斥退把守住四周的士卒。
庭院很大,不過並非大得沒有邊際,現下少了四面把守之人、方家主僕等立刻四下逃竄,作鳥獸散。
不過,恐懼讓他們腳軟,慌亂則使他們互相踐踏,一時間慘叫聲四起,驚慌中甚至忘記院門仍未打開,只能像一群無頭蒼蠅般的在院裡四下亂鑽。
朱高煦有趣地發現,所有方家人都在逃命,只除了這名叫方施的女孩。
「妳預知了什麼?」
「預知……」方施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蒼白,一瞬間,她的眼前似乎飛掠過一地的血漬!
這──這不是真的,只是她的幻覺罷了!
她喃喃自語,此刻仍是隆冬,可冷汗已經濕透了她的內衫。
「克母弒父嗎?」
他充滿殺意的聲音讓她為之驚跳,然後,她的手裡倏的被塞進了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張弓,還有一支閃著尊貴金黃色的箭。
「讓我幫妳達成那個預言吧!」朱高煦的聲音有如魔咒。
接下去的一切就像是最可怕的夢魘般,她白皙的小手在他古銅色大手的控制下,將金黃色的箭搭上弓弦,然後拉開弓……
「不!不……」
箭離弦而去,箭尖射入方仁的背心……
克母弒父!那個預言終於──還是成真了!
方施因承受不了這個打擊,終於暈倒在雪地裡。
金黃色的箭是屠殺的信號,才一盞茶的工夫,方家大院就變成一個只有死屍的死院。
鮮血塗滿一地,就如方施剛才在幻覺裡所看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