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姬的眼光卻是非常有力,彷彿她全身的精力都凝聚在那裡一般。
「我知道商場上有許多人嫉妒我,因為我遇上狂風暴雨時,總能掌穩舵,一口氣衝破關卡,而有許多人卻通不過難關,一個個在我身邊倒下去。為什麼我每次都能這般幸運?你知嗎?你不知的!」
秦雨萱屏息以待,她明白此時不宜開口。
「每當我心裡不舒服,我進秘室,向『她』發洩。碰上委決不下的事情,我進秘室,靜靜望著『她』,看『她』笑得那樣幸福,永遠一派無憂無慮的樣子,嬌滴滴的就等人來愛,相較比擬,更見出我的狼狽、我的苦痛,我心裡就好恨,好恨!我恨啊!……她死了,我拿她無可奈何,只有拿週遭的敵商洩憤,於是我毫不容情的打擊他們,要看著他們向我服輸,只因她生前常愛說一句話:『玉姬,你將來一定比男人都強,你又聰明又能幹,我是比不上你的。』
是的!我豈能被一個死人瞧輕,我當然要證明給她瞧。」
秦雨萱不禁搖頭,「媽,人都死去那樣久,還記著做什麼?」
「我忘不了,怎麼也忘不掉。如果……」何玉姬的眼裡同時射出溫柔的回憶眼神和殘忍的雪恨光芒,兩相交集,更是精光四射,震人心弦。「如果當年她是死在我懷裡,情況會完全不一樣。我們是那麼要好,我很愛她,比親姊妹還要好,無話不談。但是她不該死在施少波懷裡,一千個一萬個不可以……」何玉姬紅了眼,久久無法平復。
「她父母在晚年生了她,大哥卓犖幾乎可以做她父親,雖然家境寬裕,卻沒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直到認識了我,像是前世的兄弟或姊妹,今生重逢,一見投緣。自高二起,我們愈發形影不離,時常功課做晚了,就在她家過夜,甚至一住幾天。卓犖疼她像疼女兒,名曰兄妹,情若父女,因此也很善待我。當時,常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卓彧……」
「卓彧?『松築』的卓彧?」雨萱忍不住問。
「就是他,那時他也十來歲了,好像比我們小了五、六戲,像是絲琴的弟弟,卻得叫她『姑姑』,絲琴也不大認真,常常弄錯輩分也不在乎,她就是這樣的人。」何玉姬突然不往下說,恰似內心有刀切割,疼得她開不了口。
秦雨萱喉頭湧起陣陣酸楚,已預感到母親的可悲。
「再好的友情,也禁不起戀情的考驗。」
何玉姬的棕眸閃現出無助的灰暗,昔日強者的表情也消失無蹤。
畢業後不久,我由家裡安排認識了施少波,彼此都很中意,很快訂了婚,預定一等我二十歲便結婚。我因心有所屬,較少去找絲琴,她便常來,也和施少波有說有笑。她是很會討人喜歡的,又被捧慣寵慣,也不避違的說她欣賞施少波,我正不高興,覺得她也太任性,不顧情面,她卻說了怪話:「也不知我有沒有福氣參加你們的婚禮,我怕要來不及了。」
少波忙問:「怎麼說這種話?」
絲琴眼中含淚的說:「我一直不相信命運之說,認為算命的全是胡說八道,但如今不由得我不信。」
我也驚訝的問:「到底怎麼了?」
絲琴說:「小時候,聽父親對大哥說:算命的皆言絲琴壽不永,你兄代父職更要多疼她,使她活一年勝於別人活十年。他們不知我也偷聽見,後來自然沒人再提,我也快忘了,但現在我是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大哥瞞我,可瞞不了天去。」
那是絲琴以前不曾提起的事,她一逕是快樂的,像只百靈鳥,突然談到生命的極限,像看到自己將死,我們擔心的追問,她卻轉了話題,不肯多言。
那以後,施少波忙碌起來,時常十天半個月也不到家裡坐坐,絲琴也少來,有一回我去探她,她正躺在床上,也沒說生什麼病,只說虛弱而已。也是我粗疏,其實只要留意守在床榻的卓彧傷心的表情,和整個卓家沉重的氣氛,我也該猜到這病很是嚴重。然而當時我的心給施少波迷了去,無時無刻不盼望跟他在一起,於是疏忽了友情。
這一日,施少波來了,約我密談,我心底的高興難以言喻,他很久沒有親近我了。可怎麼……他突然說他不能娶我?!他愛上另一個女孩?!他說了又說,怎也說不完那女孩的好處,還有她是那樣楚楚動人,教人心疼、心憐。
記得我很冷靜的問他:「她是誰呢?」
施少波沒有直接回答:「以後你自然知道,我只請你原諒我。你健康美麗又能幹,還有機會找更好的男人,但她不行了,她只剩下短短的數月生命,我要去陪她,陪她走完這艱難的道路,使她有勇氣活下去。」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走開。其實我想問他:「我怎麼辦?怎有臉見人?」
我恨使他變心的那個女孩,她使我變成笑話。我能幹?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我的未婚夫丟棄我,選擇了只活不過一年的女孩,這是怎樣淒慘羞辱!教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我成了親戚間的笑柄,人人憐憫的對象,好強念了許多書又怎樣,反而嚇跑了男人,聽說他現在跟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在一起……我沒辦法一個個去堵住他們的嘴,只有恨在心裡,這股怨氣燒得我好痛苦。要是我肯認命,也許事情就不一樣了。可歎我的性情似牛般執拗,這情根深種,從此和我一生糾纏固結,再難剷除,變成一生的拖累。
剛退婚時,我不敢出門見人,連絲琴也不見,後來看她許久沒來,想到她的病,便走了一趟。至今我還在後悔自己幹嘛走那一遭,令心肝撕裂。原來真相教人這般不堪。我看見施少波坐在絲琴床旁,正餵她吃水果,我來了他也不理一下,連絲琴也以坦然的目光注視我,彷彿做錯事的是我,一絲兒歉疚、羞窘也無,坦蕩蕩接受了曾是我未婚夫施少波的柔情蜜意。站在那兒,我自覺像沒穿衣服的人,跑了出來,一路哭回家。
「第一次,我發覺自己敗得那麼慘,完全沒有反擊的力量。我在學校樣樣強過她,有什麼用?她絲毫力氣不費,便打擊得我遍體鱗傷,命去了半條。在那時候,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殺人於無形,什麼叫恨!」
秦雨萱茫然不知如何排解,只能緩和氣氛,說道:「媽,人之將死,性情自然不同,渴望捉住最後的幸福,於是,常人所重視的道德觀,在她眼裡全不重要了。」
何玉姬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著:我何嘗沒有想過這點?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心平氣和卻是另一回事,何況她的追求者多得只差沒踩斷她家的門檻,為什麼非是施少波不可?而在她病亡後,施少波也失蹤,沒幾年便聽說他客死異鄉,不也是絲琴害的嗎?
「雨萱,你也是女人,長得也不差,但與她一比立分美拙。有種女人天生就有吸引男人的狐媚本領,以前有卓絲琴,現在有金盼盼,男人見著她們,什麼妻子父母、名利權位,全可以拋之腦後,只渴盼一親芳澤。」
「媽,金盼盼不是卓絲琴。」
「一樣的,她是卓絲琴投胎轉世,將來也會跟她一樣使其他許許多多的女人傷心,所以我想毀掉她。你看你二,一見了她就什麼都不顧了,若非祖宗保佑,剛好你二嫂有孕,以死相脅,他早不顧一切的離婚了。」
「這要怪二哥不專情,我看金盼盼是很正經的女孩,二哥一追,她便嚇得逃回老家。」
雨萱不便重提乃母的罪行。
「正經?哼,哼!」何玉姬報之冷笑,「卓彧想收她做媳婦,讓兒子去追,她不是巴巴的趕著送上門?我怨卓絲琴豈能教卓家的人如意!所以我也要雨晨去追她,許以華廈美金,結果卓允笙不中意她,讓雨晨輕易獲得芳心。你說她還不夠精明嗎?總有法子當上少奶奶。」
「我有耐性,等雨晨娶她進門再一寸寸將她凌遲。她愛雨晨,我就等她婚後再告之真相,要看她痛心疾首、撕扯髮膚的樣子,才消得了我心頭之恨。但沒想到她這般狡猾無恥,暗地裡又與卓允笙勾三搭四,我還親眼瞧見他們站在我們家大門口親嘴,這樣的女孩會正經?進了門遲早綠帽子往雨晨頭上扣,誰也別想做人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毀滅她,教她和卓絲琴死在一塊,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別再來害人!」
「媽!」
秦兩萱暗暗駭異,一個人被怨恨蒙蔽了理智,不惜將不相干的兩個人硬指為一人,要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償還情債,接受報應。
「媽,金盼盼是金盼盼,她不是卓絲琴,你這樣害她,太不公平也太不人道。再說,我也同時有過二、三個男朋友,這跟不正經扯不上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