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霖跟在她身後三步外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像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早上扛著高爾夫球具出門的那個人是你父親吧?!」
她嚇了一跳,張大了眼,腳步停頓下來,回過頭去,望著他,他仍是那副閒散漠不關心的模樣,也不看著她,寧願偏過去看街上往來的行人,她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想做什麼?她根本不認識他,沒必要七早八早跑來她家門口等她的,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焚燒起來,有股不安的情緒在體內躁動著。
路小築倔強著,不回答他的問活,因為摸不著他的居心、也不想讓他以為自已被原諒了,腳步又移動著,心思卻飄忽起來,長了眼似的,盯著身後的夏霖,守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究竟要對她做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快到公車站牌時,才又聽到他的第二句話。「你叫什麼名字?」
這回,她的腳步沒再停下來了,堅持不讓他有機會知道大多,看他能怎樣?到了公車站牌時,她從書包裹拿出英文字典出來背,眼睛時而望著右前方公車來的方向,時而很認真地看著字典,然而看了老半天,卻連一個字母也沒看進去。
他靜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高大的身軀像道牆似的擋住她張望公車的視線,她又別過臉去,他該知道是女生都會生氣吧,生昨天被人誣罵的氣。
這時,他居然又說了第三句話,雖然第三句和第二句話的內容是同樣的,但就憑這一點也該值得放鞭炮了,想到在山中小屋時,三夭兩夜的時間裡,役聽過他講半句話,這回從她家門口到公車站短短的幾分鐘路程,他竟然開金口了,而且開了三次,猴子若是知道,一定會興奮死了。
然而,她是存心不說話的,讓他知道面對一個假啞巴是什麼滋味?何況也沒必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她青澀善感的心靈裡已盛裝了侯亞農,沒有多餘的空間再容別人,最少此時此刻真的沒有。
由於她的不言不語,夏霖便也賴著不肯走,挨在她身邊站著,這下子子兩個人倒像很熟識的男女似的,她擔心引來誤會,硬是轉過身去,刻意和他保持距離,這般計較又顯得自己小家子氣,真恨,怎麼這個人一出現,她竟是怎麼擺都不恰當了,一顆心亂糟糟的。
他並不強迫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悠哉悠哉地佇在她身旁,像在守候著什麼。
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路小築,你男朋友好帥喔!」是班上的一位同學騎著腳踏車自她眼前掠過。
毀了,她心裡直氣著,瞥一眼旁邊的人,但見他嘴角浮著一抹微笑,是心知肚明的笑。
恨恨地跺著腳,氣人啊,給他撿了個便宜。
心裡想著,他知道她的姓和名了,總該走人了吧。用眼角的餘光瞄一下那具高長的身子,他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嗯,難不成他在等這班公車?
以前也不是沒被愛慕她的男生纏過,但是像他這樣淡淡漠漠,又不太在意的倒是頭一遭,真不知該如何應對,想直接拒絕他,又怕萬一人家反過來說:「我可不是在追求你啊!」別落個自作多情空餘「糗」,所以當下也只好以不變應萬變。
路小築一直張望著前方,怎麼公車還不來?心神不寧的,字典拿在手上,也只是裝裝樣子,她是最討厭人家這般假用功德行的,今日自己居然也染了這個惡習,討厭自己這沒出息的樣子。
「你很喜歡侯亞農?!」
他突然天外飛來驚人一問,大約站在地方圓三尺內的人都聽到了,頓時間,她感覺有幾十隻眼睛像幾十道光芒地投射在她身上,等著答案。
肚子裡的火氣,再添上了油,燃得更旺,她幾乎可以聽到那滋滋作響的噴油聲,恨不得一股腦兒全往他身上潑去,燙得他屁滾尿流,閃開去,別老在她身邊,害她丟人出糗。
「不關你的事!」
她的怒氣集中在眼睛,很用力地盯住一個單字「secret」,中文意思是「秘密」,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叫秘密,而他居然當眾把她的秘密說出來,這個人是出現來克她的嗎?
人群裡起了騷動,久候的公車終於來了。她吁了口氣,總算可以擺脫他了,決心往公車裡邊鑽去,決計不跟他站在一處。
在椎擠之下,她終於躲到公車最後面的靠窗位子,故意不去觀看他在何處,眼睛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景,心裡不斷地在放空,將所有不該存在的意念統統放出去,留下清明的心思。
公車緩緩地起動,可能是搭乘的人太多,有點承載不了似的,像老牛拖車,她幽幽地望著窗外,視線隨著公車的移動而移動,一幕一幕的景像人眼,直到那個叫夏霖的大男生跳入她的視線範圍,兩人隔著窗玻璃對峙。
原來他根本不坐公車!
她心裡有些悵然若失。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總在她的算計之外,教人捉摸不到。在她的視線還來不及自夏霖的身上挪開時,他又說了第五句話,雖然隔著車窗聽不到他發出的聲音,但是很奇怪,彷彿心有靈犀似的,她居然可以讀出他的唇形。
那不常啟動的雙唇,微微牽動著。「路小築,再見!」這句無聲的話,竟也牽動了她的心弦。
他的手閒閒地安放在口袋裡,他的腳定定地佇立在方纔所站的位置上,他的眼則直直地盯著她看,直到公車將她帶走時,他的手離開了口袋,舉起來對她揮舞著。
心裡不知怎地竟有些若有所失。這樣的場面令她想起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裡面,那一場女主角天真的小舞孃站在岸邊,對著坐在船上的男主角揮手告別,而就讀高校外出旅行的男主角只是定定地看著小舞孃,並沒有揮手示意,直到船隻漸駛漸遠,小舞孃的手越揮越用力,那張笑容燦爛的小臉蛋,一句句真心誠摯的「莎喲娜啦」,終於在船隻即將消失在小舞孃天真無邪的瞳仁中時,他揮手了,奔到船頭上,激動萬分地揮舞著感動的疼惜,對小舞孃的疼惜。
但是他不是那個高校男生,她也不是小舞孃啊!
路小築一直以為他是為昨天的行徑來道歉的,但——有這樣向人道歉的嗎?
☆ ☆ ☆
那日之後,她好像才在人群中發現夏霖的存在,以前為他,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邊,沉默而無聲,常常會被忽略,大概只有猴子注意到他吧。後來有幾回和猴子去下大的熱音社瞎混,都沒見著夏霖,因為跟他不熟,所以不好開口問他的去向,倒是猴子總能代她說出心聲。
「老哥,夏霖呢?」
侯亞農也聳聳肩。「不知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這樣的答案當然無法滿足猴子,於是就會聽到猴子灑潑地責備侯亞農。「老哥,你們怎麼一點都不關心夏霖呢?」
所有的團員全因為一個夏霖的不在場,就要承受莫須有的罪名,當然有人會跳出來抗議。
豆子就開腔了:「夏霖有你關心就夠了,哪還需要我們這些哥兒們呢?」
猴子掄了豆子一記粉拳,又掐著他的脖子不放,直到侯亞農開口。
「夏霖的父親生病了。」
路小築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突然想著,那天,夏霖一大早去等她,究竟是何用意?難道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如果真是這樣,他大可去問候亞農或是猴子,犯不著凌晨三、四點跑去她家門口守著啊,這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煩人啊!別胡思亂想了,難得的週末假日,她只想讓腦子空閒一下,暫時把聯考擱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坐在熱音社的一隅,忘情地聆聽侯亞農低沉暗啞的歌聲。
在樂團練習的空檔裡,大家各自挨坐在角落裡,你一句我一語地閒嗑牙,生性好動地鼓手小傑對著長相斯文的Keyboard手Kevin:「喂,你那本《紅樓夢》到底看了幾遍啦?瞧你一天到晚捧在手上,還有啊,是兄弟才奉勸你的,大男生別老看那種娘娘腔的書,怪噁心的。」
讀中文系的Kevin回他一句:「何惡之有!這可是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呢,如果讓我當賈寶玉,別說嚅心了,就算會嗯肝嗯肺我都願意,想想他們過的日子,哇,那才叫生活。」說著閉起眼睛,大概沉醉在榮國府的富裕國度裡去了。
說到女人,就君子所見略同了。「說的也是,像我最愛的一本書,就是《鹿鼎記》了,每看一回就幻想一次我是小說裡左擁右抱的韋小寶。」小傑恨不得能改名叫小寶啊,那麼他便可擁有三妻四妾了。
路小築對Kevin說:「我也很喜歡《紅樓夢》,改天咱們可以聊聊。」
「好啊。好啊!」kevin立即答應,可以跟「純情美少女」聊天,是他畢生最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