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翼全身僵冷,猶如一尊動彈不得的化石,好半晌動都不動,臉上是沒有表情的表情。
「過世……過世……」那好像是遙遠又陌生的字眼,彷彿是他從來沒有讀過的詞句,他喃喃念著,腦袋一片空白!
余冠伸出顫抖的手拍他的肩膀,「方翼……」他再度哽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再度無言。
他的兒子……他只有一面之緣的兒子……他甚至都還沒有抱過他……喉嚨湧上了熱辣的酸楚,方翼轉白的臉色緩緩地一層一層蓋上淒愴的痛……
他重重地往後掉坐沙發上,不知道是悔是恨是愁是痛的臉埋進了掌間,久久沒有抬起。
他甚至沒有抱過他,而機會就在他的手中溜逝,那曾經有的惟一的機會!
那微微顫動的肩膀洩漏了他的難以接受,他的激動與痛楚。
余冠靜靜的坐在對面,好久、好久都沒有再開口,那蒼老的眼神,瞅著那彷彿哭泣的抖動的肩膀,心裡也一陣酸楚了。
午後的陽光,在不知不覺間轉了顏色!緩緩地,彷彿悲愴的紅,染滿了天空。
隨著時間悄悄溜逝的,是怎麼也帶不走的傷慟。
又過了一會兒,窗外的斜陽緩緩爬進來,照出兩個悲傷的細長的身影……
「……我不得不這麼做,寶森是她活著惟一的希望,你也看到了,她的個性一向倔強,卻為了孩子可以答應我安排的相親,甚至婚姻。」余冠望著方翼,「是因為你,她才反對這樁婚事,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方翼神色陰鬱,一雙深眸裡有著紅色的血絲,那是悲痛的痕跡。
「我明白,是我傷得她太深,她恨我入骨……」他的語調沙啞而無奈,只因為一個不瞭解對方而造成的誤會,竟教他們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而他,甚至連他自己的兒子都未能抱一下。
余冠搖頭,「那是因為她深愛你的緣故。」
方翼狐疑地抬起深郁的眼光。
余冠肯定的對他點頭,「在她回到台灣,完全絕望的時候,是寶寶取代你,讓她的生命獲得重生,現在……寶寶死了,而你重新回到她的生命裡,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也只有你能夠給她希望。」
「你不認為……她恨我?」在他知道他心愛的女人這三年來是怎麼過的以後,他對自己已經不再有信心,是他給她帶來了這一連串的痛苦,即使他是多麼的無辜,畢竟一切的苦難已經造成,而他應該要負大部分的責任,他一點都不懷疑她對他的愛早已經轉為深深的恨意,如果他是她,大概此生惟一的願望就是——從此陌路人,老死不相見!
他懷疑她對他還能存有愛?
「也許吧,她是恨你。」余冠瞅著方翼陰霾的神色,「我問你,如果是你,你會去恨一個你已經沒有感覺的人嗎?」
方翼一怔,心底死去的希望緩緩的重新燃起,他望向余冠,「不管她愛我,還是恨我,我對你保證,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撫平她的傷痕。」
余冠搖頭,「那還不夠,你還要能夠給她幸福,讓她有最燦爛的笑容才行。」
方翼緩緩攢起眉頭,「那本來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他的神情彷彿陷入了極度的困難之中,目光飄向遠方。
余冠明白他在想什麼,也歎了口氣,「我始終無法開口對她說出實情……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相較於余冠彷彿卸下重任的表情,方翼是一臉的陰鬱和沉重。
他怎麼能夠說得出口?
他如何去對她說——我們的兒子已經死了!
他無法想像她知道以後的後果……
他無法想像!
第九章
黎恩粢無法靠近那個房間,那個陸續傳來巨響、完全可以想像裡面早已經是一片慘不忍睹的景象的房間。
這棟半新的別墅是最近方翼買下來的,兩天前才搬進來。
黎恩粢從來不曾看過方翼這個樣子,他從昨天晚上就把自己關進房裡,然後像發了狂似的摔東西,一會兒在她以為他已經安靜下來的時候,砰地一聲聲響又傳來,這樣的情況反反覆覆,她站在門外,心驚膽跳了一個晚上,直到朝陽東昇,直到來了個救星,她才終於有鬆口氣的機會。
而這位救星,來得教她相當意外。
「方!你怎麼會到台灣來?!」當她下樓打開門,看見按門鈴的竟是應該在英國的好友,是多麼喜出望外。
站在門口,一個帆布旅行袋甩在肩上的方,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生,中英混血兒,和方翼一樣有著深邃迷人的五官,傲人的身高,頭髮也剪得極短,有一雙大大的淺藍色眼睛,穿著一件緊身的粉紫色T恤,緊身的褪色牛仔褲,腰際繫了一條白色大皮帶,腳下是一雙好像怎麼也洗不乾淨的休閒鞋。
「問我?我還想問你咧!告訴我,我那個堂哥是怎麼回事,幹什麼十二萬火急的叫我來?」她鞋也沒脫,直接進了玄關,踩進客廳,背袋往地上一扔,便雙手交抱瞪向黎恩粢,活像要找人算帳似的,「他人呢?」
「是方先生叫你來的?」黎恩粢一臉迷惘,方翼並沒有告訴她這件事。「他會不會是請你來參加婚禮的?」
「請人來參加婚禮會語帶要脅,還叫人馬上滾來嗎?算了吧!」方嗤之以鼻,方翼從來不曾那樣凶過她耶,害她驚訝之餘,又憋了一肚子氣。
黎恩粢突然瞇眼瞅著地,難不成……這丫頭就是罪魁禍首?
方瞥到黎恩粢的眼光,馬上攢眉,「喂,你那是什麼眼神啊?」
黎恩粢正經地告訴她,「你最好先自己想想,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惹怒方先生?他從昨天晚上就在房間裡面摔東西,到現在都還不曾出來過。」
「我那個堂哥會摔東西?你講天方夜譚啊,誰會相信!」方翻了個白眼。這個黎恩粢,要嚇她也編個合理的台詞,講這麼誇張!要知道,方翼可是家族成員裡面最理性、最冷靜、最穩重內斂的一個,那一通叫她「滾來」的電話就已經夠誇張了,她到現在還懷疑是不是有人假冒他的聲音整她哩。
黎恩粢眼光瞄向樓上,「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她是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方狐疑地瞪著她,「真的假的?」
黎恩粢往樓梯一指,就叫她自己去看。
方走上去,才走了一半又回頭,「哪個房間啊?」
黎恩粢沒有聽到樓上再傳出聲音,告訴她,「左邊就是主臥室。」
方走到房門口,傾耳聽了聽,也沒半點聲音,眉頭一皺,掄起拳頭就往門上敲,「堂哥,我已經來了,你最好能夠給我一個合理的交——」
她話還沒說完,門打開了,在她抬眼看方翼時,已經先瞥見了房內的一切——那不叫凌亂,只怕龍捲風掃過都比她眼前的情況好!方錯愕的張大嘴巴。天!
當她抬眼望向方翼,那真是連一個「天」字也叫不出來了……
方翼目光陰沉,瞪著她的眼神彷彿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都還不夠似的,方從來就不曾見過方翼這個樣子,那不只教她打心底生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整顆心莫名的糾結畏縮,整個人更莫名的打寒顫,他嚴肅、冰冷的神色,更教方幾乎要拔腿跑……可是,她做錯什麼事了?
想一想自己好像也沒得罪他,方於是壯起膽子,揚起嘴角陪笑道:「堂哥,我好想你喔,就是你沒有找我來,我也想來看你呢,何況你結婚也需要幫手對不對?我想你一定是叫我來幫忙的吧。」
以往方會主動勾方翼的手臂,這會兒她兩隻手交握在身後,碰都不敢去碰他,就怕被他渾身騰起的怒火給燒到,那「無辜」的她可就更無辜了。
方翼緊緊握著拳頭,控制自己不去勒她的脖子。
「跟我來!」方翼一臉冰冷的下樓。
方一愣,剛才和方翼錯身的時候,好像有一股陰風襲過,她連骨頭都生冷……
到樓下,方翼拿了車鑰匙,森冷的目光睇著方,要她跟上來。
那是威脅,是恐嚇!他該不會想謀殺堂妹,然後棄屍荒野吧?方馬上躲到黎恩粢身後。
「方,你怎麼了?」黎恩粢回頭瞅著她,是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誰教她剛才好心警告的話,她拿來當耳邊風。
「你還不走?」方翼瞪著她。
「上……上哪兒去?」方緊緊拉著黎恩粢的手臂,死也不放,和剛才那傲氣十足的模樣可是天差地別。
方翼沉下臉,「走不走?」
看他彷彿耐性用盡似的,方可不敢再惹怒他,趕緊推著黎恩粢,「恩粢也去,我才去。」
方翼一個冷冷眼光掃過方,一句話也沒多說,旋身往外走。
這就表示他不反對,方鬆了口氣,向黎恩粢抱怨,「你真是過分,也沒有告訴我他根本已經瘋了!」
「我說了你也不信吧?」黎恩粢微微的攢眉,「你居然拖我下水,無情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