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
山枕膩,錦裘寒,覺來更漏殘。
————五代李煜更漏子。
燭淚滴盡,最後一盞光明也失去了顏色,讓原本就不甚溫暖的屋子,益加清冷。
已是二月中旬,理當是春臨大地的溫暖時刻,卻讓寒雪強佔住山頭,不讓春天進駐。
這樣淒寒的夜晚,片刻也不容情的,頻頻催促床上人兒嬌弱的病體漸漸流失命的跡象。再暖的錦被也溫熱不了打從心中冷出催魂的冰寒。
她就要死了。她知道。
長年拖著這樣的一副病體,受盡折磨;死亡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有多久了?十年了吧?苟延殘喘地度日至今,再也沒有力氣去強撐另一個十年。她戰勝不了死亡,卻出乎意料地活得比母親更久。她慶幸著,老天是這樣安排了一切。母親死了,結束了她悲慘且殘忍的一生;而她自己,也將因為沒有解藥抹身而讓傷口的毒蔓延全身,再不久,她就要死了。
人在死前,是不是都會看到過往的一幕幕,那些曾以生命去經歷的事?
不甘心呵。真的不甘心!
在愛情上,放不下的是那位曾對她海誓山盟,卻至今音訊全無的薄倖男子。難道真如母親所詛咒的,全天下的男人皆薄倖?所以在得了她的身子後。便不會再珍惜;在離去前種種保證,都只是甜言蜜語?母親遇人不淑,而身為女兒的她也會承其命運,只能怪自己太過癡傻?如果……他不愛她,為什麼要用那雙誠摯的眸子再三地信誓旦旦?為什麼不在離去前,直言不愛她,讓她斷了一切情絲?!
如果她的生命,必得在今日終結,誰願意給她一個答案?她不願意相信……那樣的男人會負她。所以,她被殘了雙腳、下了毒,讓她日日夜夜必須為這段情遭受母親無情的懲罰,每日必須服藥以抑製毒性:只因她不恨他,不相信他會負她,不願向母親承認愛上男人是一件錯事。十年下來,她可以在面對無情且殘忍的母親時,大聲否認自己被玩弄了;但,私底下,在受了那麼多苦後,她如何能不怨?她如何能瞑目赴黃泉?
而,在親情上,她也放不下……
「娘娘……」
嬌怯的聲音由門口傳來,黑暗並無法阻隔她的到來,一雙小手在不久後小心地撫上她形容枯槁的面容。那曾經比花朵更嬌美的國色,在年輕的二十八歲便已凋零。
紅顏薄命,是誰睿智得一語成簽?
小淨初啊,她那苦命的女兒。
「淨初,冷不冷?」用她僅存的力氣,緊緊擁住她小小的身子。她放不下啊!如果她這僅存的殘命,能用以當條件,她祈望老天讓她這女兒不要重複她的命運,希望在她成長之後,有一名至情至性的男人呵護她一輩子;她願意永世沉淪於地獄中,只要女兒幸福!
「娘娘,你身子好冷。」
十歲的小女孩,敏感地預知將有什麼事發生,顫抖的小身子緊貼著母親,想用自身的溫暖去換取母親生命的熱度。
「乖,不怕哦。不要怕,你的姨娘就快來了。」
「就是嫁到很遠很遠地方的仙芝姨娘嗎?」
「是的。」
如果,當年她也學小一般,不顧一切地隨心上人下山,是否今日會有所不同?她的妹妹雲仙芝,在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個暗夜,遇到了一名上山為妻子找尋藥草的男子,傾心之餘,偷偷跟隨那名男子下山:從此音訊全無。母親氣急敗壞地下山找了好幾個月,卻找不著。在她們姊妹暗中聯繫的回音裡,她知道妹妹找到了她的幸福,她成了那名男子的偏房。後來為了怕讓母親知曉,便不敢聯絡:十年下來,沒通音訊。
後來,她的初戀也來了。一名準備赴京經商,卻在山中迷路的文生,闖入了她的生命中;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男人。一名英俊儒雅的男人,很快地得到她全心的愛戀,讓她懂得愛情的模樣。他要她與他一同下山,可是她無法像妹妹那般不顧一切,她那一輩子不快樂的母親教她放不下,她更想得到母親的祝福:她天真地相信母親會讓她嫁人,而不能理解到嚴重偏執、對男人痛恨到變態的母親是不可能祝福她的。
她叫他先下山,從京城回來時再來接她,而她則利用這一段時日告訴母親她要嫁人的事。
然後,母親將她關在石牢中,然後……他音訊全無……
如果事情再重來一遍,應該可以有不同的結局吧?可是,人生沒有第二次機會,她選擇了這種結局,注定要在二十八歲魂歸離恨天。
她可憐無辜的淨初,在甫出生之初,便已被剝奪了看這世間的權利。當時母親含哭帶笑的厲吼,如今仍能清晰地在她身邊迴旋:「全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小娃兒,只要你看不到男人,就不會被蠱惑;只要看不見,你就不會讓男人騙去身體與感情!姥姥幫你,幫你今生今世都不會被男人傷到了心!這人間太污濁、太可怕了,男人更是女人的劇毒,讓姥姥來幫你吧」
血光閃動,交織著嬰兒哭聲,與她產後淒厲的哀號,至今仍是她的惡夢。而小淨初那雙美麗的眸子,無緣見識到世間的美好。是她的錯;若說她二十八年的生命會有什麼愧疚,便是她帶給女兒失明的一生。
淚水滴落在女兒臉上,在這樣的黑暗中,她卻依然能看清女兒美麗的容貌。這是迴光反照嗎?強自抑下一口血氣,教她怎麼放得下,她這薄命的女兒淨初呀,十歲的年紀,卻已有仙資玉質的形貌,想必再過個幾年,會是比她更加出色的大美人吧?這樣的美人兒,得到天下偉男子的傾慕是必然的,但……那一雙無法視物的眼,卻更可能將她的幸福斷送。哪一個男人會愛上有殘疾的女子?也許最初的驚艷可以博得天下男子瘋狂的追求,但這種專寵不會有太久的風光,幾年過後,恩愛不再,而她可憐的淨初卻依然失明,依然需要一雙終生呵護她的手來扶持她。
她死不足惜,但她該把淨初交到誰手上才能放心?
「娘娘,你別哭,別哭呀。淨初會很乖的。」
那一雙小手摸索著要替她拭淚,而她的淚下得更凶了。老天爺……如果當真有靈,幫助她這苦命的孩子吧……
由遠而近的奔馬聲,蹄印鏗鏘有力地擊在雪地中,她身子微微一震,蠃弱的身子急速地抖動起來。
是她嗎?是她那小妹終於接到她放出的信鴿,在這淒寒的夜晚趕來了嗎?
果然,跌跌撞撞飛奔而入的,是一名年輕少婦。是雲仙芝,那個十二年前為愛不顧一切下山的女子。
「姊姊!姊姊!你在哪裡?」狂亂著急的女音叫著。
「仙芝,別急。先打燈。」在她身後扶著她的,是一名高大沉穩的中年男子。
在燈尚未點上時,雲靈秀欣慰地明白,她的妹妹至少是幸福的。她能看到那名男子相當珍惜妹妹。全天下的男人並非都是壞的,對吧?
燈點著了,更讓心焦著急的雲仙芝崩潰。她那美麗的、善良的姊姊,在二十八歲芳華正盛的年紀,竟已灰白了一頭秀髮,美麗的面孔消瘦枯槁,僅有那一雙子夜的眸子,依然找得到一絲絲當年傾人國城的影子。
「姊姊!為什麼會這樣?」她飛奔過去,看到了大姊瘦骨如柴的身子,是第一震撼;在看到半掀的被子下,空蕩蕩的裙裾,她徹底崩潰了!是她的娘,那狠心的娘。絕情到連自己的骨肉也不放過!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雲靈秀露出一抹笑,輕撫著益加美麗動人的妹妹。
「來,仙芝,看看你的小外甥女。雲淨初。今年十歲了。」她將女兒拉到身邊,與妹妹相認:「淨初,叫姨娘。」
「姨娘……」雲淨初怯怯地叫著,交握著雙手,對著陌生的聲音感到害怕。
「姊姊!她……」雲仙芝低呼。她當年只知道姊姊遇到心上人,但戀情沒有結果,其它的事並不知曉;此刻。她恍然明白母親下手這麼狠的原因了。但……有點奇怪,這麼美麗的女性,世間少見,但……那一雙眼:「娘做的。她下了血咒,要淨初今生今世看不到男人。」
「我的天爺……」那雙眼眸竟是看不見的!
一陣嘔血的劇咳,警告著大限將近的訊息。雲仙芝急忙轉身看丈夫:「相公,快拿千年人參給姊姊補身子,還有,跟在我們身後的大夫上來了沒有?」
雲靈秀拉住妹,氣息難平地低叫:「不要費力氣了……仙芝,如果你們人手夠多,去……負心崖將母親的屍首撈上來,好生安葬吧……」
她在飛鴿傳書中早已說明母親失足落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