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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席絹

  「可是一旦進了宮,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我們已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柳時春又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大考快到了,你可也要努力才行。」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到一個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的蕙質蘭心——

  書齋內踱步的柳寄悠並不是沒聽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看不出父親的苦心;她所煩惱的不是進不進宮的事,而是入宮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提醒而安排她嫁與別人之事。

  與其嫁人,倒不如入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秀女。只不過後宮的爭權奪利,很難有一片清靜地供她清修閱讀,而且一入後宮深似海,永生封閉在一小方天地,不見天日,又是多麼嚇人的事。

  嫁人與入宮,都為她所敬謝不敏。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於當今社會,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大環境對女人的批判,以及世俗加諸於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對他們面子上而言,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快樂,那麼她的未嫁,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一個婚姻去改變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懶」吧,她沒有太多精神去全心全意服侍一個男人。

  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去:不孝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之條,是多麼籠統,又多麼輕易就能夠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叫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不能生育,休掉!好淫,休掉!忌妒,休掉!生重病,休掉!抱怨多些,休掉!

  引申得更透徹一些。女人是娶來生子用的,沒生下一兒半女,留著何用!喜歡與丈夫親近、夜夜翻紅浪便是好淫,會虧空丈夫身子,休掉最好,然後再去娶新婦!丈夫要納妾,妻子不能反對,反對就是忌妒,休掉最好!包別說生病了,不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形同廢物,當然要早早休掉,省得賠上一具棺木錢!

  唉……聽聞制禮作樂者是周公姬旦先生,是個男人,莫怪禮制之初,事事以男人便利為先了。後來又加上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后的《女則》來警惕女人守分自律,女人更是大氣也難喘一聲了。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淺笑。反過來說,男人賺錢養家、保疆衛土、流血流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除了生子之外,當真看來沒什麼用處哩!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將男人臭罵了個灰頭土臉;可惜她不是,所以種種反判的思想,只能放在心中流轉,不能訴諸於言語了。

  只是……嫁人?她仍是抗拒。

  那個「害」她令人問津的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年輕俊逸得那般,也算得上英雄年少。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以他二十當年歲,確是了不得的成就。

  依她猜測——而她的猜測極少有機會出錯——上個月在洛陽見到的那三名男子,其中有一名必定是當今聖上,而且就是話說得最多的那一個。

  能讓禁軍統領燕奔大人寸步不離護衛著的人,除了皇上,不作第二人想,更何況那名「江大人」。就是當今聖上最為信任的太監江喜公公,除了皇上,還會有其他人擔得起嗎?

  這兩個人除了服侍聖上,是不會服侍別人的。恐怕連皇太后也得不到這麼周到的服侍吧?

  這麼俊美的男人,又集天下權勢於一身,莫怪會眼高於頂,讓天下佳麗依附芳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有絕對的資格去坐擁美人、享盡福,只是會愛上他的女人,就勢必要含淚過一生呀!

  幸好,她永遠不會被看上、永遠不會被寵幸,自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去領受心碎的滋味。

  這是幸運。別人永不會理解。

  如果情勢由不得她說要與不要,她就只能順著父兄的意思進宮去蟄伏一陣子了。何妨?就去吧,總有應對的法子讓自己免於嫁人的命運。

  皇宮內院雖是一隻金絲樊籠,去逛上一周也不錯,開開眼界以長見識。

  迸人有雲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心情逐漸明朗,她起身打開書齋大門,亮晃晃的日光迎面照來。她對著門外枯立的兩位女婢道:

  「咱們回房休息吧,入宮之前,還有許多書要讀哩!翠兒、霞兒,到裡頭把我挑好的書搬回我的房間。」

  話完,她輕盈地步回自己的院落,留下面面相覷的俏丫鬟。

  「小姐看來心情不錯。」挽翠低語。

  「一定是心中有了想法。」落霞也低聲說著。

  「但是小姐仍是不願嫁人。」

  「所以她一定是想出了不嫁人的好法子。」

  同聲一歎,她們進房內搬書去了。哪有人入宮在即不搜購一些飾品、寶物,偏偏要鑽書堆呢?可見她把入宮當成不值重視的小事。

  全天下大概只有小姐會這樣了。

  第二章

  兩儀殿,皇帝內朝親信大臣之地,亦是皇上老爺批閱奏章之地。

  早朝過後,昶昭皇帝找了幾位親王大臣到兩儀殿共商七月科舉之事,並且一一批完了各州郡呈上來的政績奏文,總算辦完了大事,才有空閒與他的太傅兼尚書令大臣康華頤談論選秀事宜。

  「太傅,昨夜朕已流覽過這一百二十名秀女的圖像。其中卓絕出色者大有人在,可為朕的後宮增添不少麗色風光。趙大人的千金更是眾色中的上品,才貌兼俱,實為我朝之奇女子,朕可不能委屈她了,先封她為昭儀吧!除此之外,朕亦欽點出三十四名佳麗,勞太傅過目。」

  領康華頤至兩儀殿的偏廳,那兒正是置放佳麗圖像的地方。他給康華頤看的,正是他欲欽點的草詔,其中加注了決定封予的名銜,從才人,而婕妤,乃至從容,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予以加封,皆是將來有機會封上妃座的封誥,在後宮三品九級中,已是中而上的地位了。

  「皇上此次不實地親閱嗎?」

  「不了。這些閨秀的畫像皆出自當代人物畫師傅元芳之手,不會有誤差。朕尚須為七月過後南巡做策畫,實無須為選秀一事費心神,何況請來一百多名閨秀入宮,未免勞師動眾。」

  康華頤撫著花百鬍鬚,斟酌著要如何啟口柳大人的要求。看著三十四名由皇上欽點的閨秀,皆是京師內有美貌之名的佳麗,想必對那些不具出眾容貌的千金,看也不看一眼吧!

  發現了他的遲疑,昶昭皇帝——龍天運微一打量,便笑道:

  「太傅,有話直說無妨。」

  「皇上,微臣亦呈上柳大人的三千金畫像,不知皇上過目了嗎?」

  龍天運濃眉揚了下,恍然道:

  「你是故意的!那柳家千金,已超齡了吧?太傅何以又呈上她的畫像?」

  「皇上——」康華頤深深一揖:「那柳二小姐至今二十高齡,卻仍婚配不到婆家,可以說是拜皇上戲言所賜。若臣斗膽直言,還望皇上諒解。」

  「朕的戲言?不會吧!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麼戲言,也阻礙不了她覓婆家不是嗎?」

  龍天運沒有動氣,接過貼身太監江喜遞過來的桂花蓮子湯,啜了幾口,又交回江喜手上。年輕俊顏上充滿了興味,在不辦公事時,他的閒適自在,別有風流脫的不羈氣息,私底下的君主架子並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知識的顧命大臣面前,更保持著對年長者的敬意。

  康華頤直起身軀,看聖上情緒頗佳,也就直言了。

  「就是因為柳二小姐沒有傲人美貌,才擔不起皇上的戲言呀!六年前皇上選太子妃時,就是笑了柳家干金貌醜,致使如今年已二十的柳二小姐無人聞問。日前,柳大人上門來乞求老臣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察言觀色。

  龍天運起身走到畫軸前,江喜早已探知聖意,抽出寫有「柳侍郎之次女柳寄悠」之字體的卷軸,攤開呈現在君主面前。

  「說。」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畫中平凡得看不出特色的女子,催促身後康華頤繼續說下去。

  康華頤揖身道:

  「他乞求老臣代為求皇上讓柳二小姐進宮。當然不敢奢求會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適的人才時,能經由皇上之手代為許配出去。」

  「想必柳大人打的,是七月大考那批舉人的主意了?倘若今年中舉的學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又哪會欽賜平凡女子為妻?那對士子們不公平吧?」他微一抬手,讓江喜收起畫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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