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好說的?那故事從前到現在說了不下百次,洛洛老讓她一再細說。
「靜柔,媽咪都老了,再說這種往事就顯得不知羞了。」
「那會!」母女倆走出大門,阻止老林要隨行的好意,洛洛撐起洋傘摟著母親的肩,往下坡的方向走去。「我百聽不厭呀。」
在二十多年前,私奔一事可真算是驚世駭俗了。
葉蔚湘含著一抹笑意,再度回想起以往的一切,仿若是昨天才發生過似的記憶鮮明……
其實洛洛早可以倒背如流了,只是想由母親一次又一次的訴說中讓母親不斷的想念父親的好,與那一段深情,免得夫妻倆因長久分隔而終致感情消失殆盡,真成了無言的結局可就悲哀了。
父親與母親是中部同一縣市的人。當出身書香世家的母親還是高中小女生時,父親已在縣市中混出了一點名氣,是個小集團老大;二十來歲血氣方剛,可沒有什麼主持黑道正義的念頭,天天在械鬥、飆車中求刺激,簡直可以說是走在刀口上,天天與死神打交道。
二人之間原本該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船的,卻在一個下著冬雨的日子中有了交往。初冒出頭的老爸因為氣焰太張狂不知收斂,惹毛了中部勢力最大的幫派老大,舉兵攻打他那個二十來人的小組織——當下死的死,逃的逃,她那老爹全身是傷倒在一條巷子中,雖不至於奄奄一息,卻也沒有什麼力氣管閒事了。偏偏就有「閒事」上門讓他礙眼——自然就是他未來的老婆落難啦!就讀名女校的媽咪十六、七歲就出落得標緻可人,引來附近一間三流學校小混混的垂涎。挑了那天佳人落單的好日子,在那死巷子中將人堵住,企圖輕薄。
洛洛最欣賞的片段就是她親愛的老爹拖著受傷的身體,因為看不慣那些欺壓良善的敗類挺身而出,將那幾人打跑後也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倒下去。英雄救美到最後,成了美人救英雄來收尾。
事情當然沒有完結,即使二人都知道對方不是自己世界的人,不應再有接觸,可是兩顆不由自主受吸引的心,加上要她老爹轍底垮掉的那個老大以為她媽咪是爹地的女人,一番糾纏下來那分得清界限呀!在營救美人過程中,感情已滋生了……唔,其中有個關鍵片段她媽咪老是草草帶過,只說後來爹地打算北上發展,媽咪連夜收拾包袱趕上火車站找爹地,含淚去求老爸帶她走;原本老爸為了她的前途不願帶她北上,後來眼軟化了硬漢的心,北上後二人就舉行簡單的婚禮成了夫妻了。
草率帶過的「那一段」,洛洛心想必是老爸將老媽吃了,否則以老爸那種個性,那會真娶一個淑女來當妻子?二人在各方面都是南北兩極的差異,尤其北上後那前幾年,正是最艱苦的時期,多一個柔弱的妻子在身邊還得分神去照顧保護。基本上,這種「小姐與流氓」的聯姻,得有些「責任」來驅策才拉攏得成;否則再怎麼相愛,二人依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更別說乖乖女的媽咪居然敢逃出那個管教嚴厲的家庭,從一而終嘍。
「我一直是他的負擔。」葉蔚湘輕歎,眼光由遠處拉回到女兒面孔上,輕撫了下。「他一直不讓我懷孕的,說我太年輕,身子承受不住,而且……對他也很麻煩。他的敵人都知道我是他的致命傷,所以他總是將我藏在暗處。」
「爸爸就是不會講話。」她知道老爸有些話深深刺傷了母親。「說是『麻煩』,還不如說是他太在乎你,不願讓你有一點點危險產生。」
「我哪有不明白的?他一直是那樣呀,否則我那會不顧一切跟著他!」
傍著青山,依著綠水,恆春的四季總長留春天與夏天的翠綠景致;即使是冬天,依然陽光普照……但寂寞呀,這心境。
「媽咪,跟我回台北吧。」洛洛出其不意的提出這主意,自然是嚇了葉蔚湘一跳,這根本是在向耿雄天做直接的挑釁。
「他要我待在這兒。」她對耿雄天的絕對的順從。
「那你就紅杏出牆氣死他!」又一個餿主意,講得好像這事多光明正大似的。
來不及駁斥女兒的胡言亂語,幾輛拆了消音器的拉風機車由下坡路的轉彎處張狂的開了上來,非常的「聲」勢浩大,吵得連森間休息的飛鳥、藏在草叢間的走獸全起了騷動,逃亡去了。所以說——那幾個機車騎士非常的沒有公德心。
刺耳的煞車聲在洛洛與葉蔚湘身邊響起,五輛機車呈馬蹄形圈住她們。為首的是一個頭髮上染了十種以上顏色、髮型之怪異就像被狗啃過的一個少女;理應只有十七、八,可是臉上彩妝使她看起來像二十七、八歲。那一身衣服——哎,不說也罷,東一片,西一片,類似乞丐裝,全身上下纏了一大堆重金屬,使她看起來像是被五花大綁要上斷頭台似的。她的同伴當然與她是相同氣質打扮了,不必多看。
洛洛再三搖頭的看著這一群台灣的「太妹」「太保」,慶幸自己的叛逆期不是在這裡度過的;她無法想像自己會混這種可笑的名堂……不該想這個,她該想的是這些人來意不善的原因什麼?母親可沒有與人結怨的本錢。
「認識她嗎?」洛洛問母親。
「她是方正德的女兒,叫方美純,也是我教的社團學生之一,比較有個性。」葉蔚湘說得含蓄,洛洛聽得也明白,就等方美純有所行動。
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台灣國語,方美純很吊兒啷當的邊嚼口香糖邊開口:「難得葉老師有心情出來散步,不是虛弱得連大門都出不去嗎?」那雙不怎麼大的三角眼在深藍的眼影中露出狡黠之光,並且隱含妒意的上下瞄著洛洛;尤其在同伴之一對洛洛吹出色狼式的口哨時,得到她一記殺人的白眼。「這個女人是誰?不會正好是葉老師的私生女吧?」
可想而知這女孩必定常找母親麻煩,洛洛將長辮子的尾端放在手中把玩,露出天真無邪金字招牌的笑容。
「媽咪!這些人都是你的學生嗎?我記得您只教授音樂與美術,我對他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怎麼也不像有那種藝術細胞的人,我可以想像你有多辛苦了。他們比較適合去當妖怪才是呀,這樣的奇裝異服我可大開眼界了。」
「洛洛!」葉蔚湘輕聲責備,知道女兒這麼做是有心替她出一口氣,但她並不覺得有多麼委屈;若與這些小孩一般見識,到時候鬧大了,只怕老林會氣不過,一狀告到耿雄天那兒去,那就難看了!再怎麼說方正德一直對她很照顧的,可不能因而害了人家。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遍!在恆春,沒有人敢對我方美純說這種話!你有膽再說一次!」方美純氣得跳腳,眼看就要撲上來撕碎洛洛那一張美麗純淨的俏臉。
第二章
洛洛歎了口氣。
「我還不知道台灣人有這個癖好,別人罵他的話得一直聽才過癮,還想再聽是不是?我犧牲一點,多說幾次奉送嘍,妖怪!妖怪!鬼妖怪!」
還沒念完,方美純已撲了上來,心想輕而易舉的可以把這個都市來的嬌小女孩打飛出去,可是接下來一陣天旋地轉的大滾翻證明她的推理有待加強。洛洛一個伸腿擋開方美純雙手,旋身一踢,將方美純踢回她那群嘍囉中,乾淨俐落!
「阿美……」她那群狐群狗黨七手八腳忙扶著她。
「別管我!大家一起上!將她給揍扁!誰要是可以扯下她那條辮子,賞金五千元!」
男孩子們仍遲疑著,另三個女孩子可就不客氣了!手上各一片刀片,全部瞄準洛洛那頭長到小腿肚的烏黑秀髮。
「唷!想讓我當尼姑呀!這可不成,留了二十年,真要剪掉我會心疼呢。」她將母親拉在身後,只幾下子就將那幾隻三腳貓擺平。動用人海戰術對不諳武功的人或許可以,但對於一位叛逆期在黑手黨機械總部度過的女孩而言,根本毫無用處。真正的「混太妹」可不是光會在服裝上搞怪而已,那是最下層的「混」法,只會招人側目而加以唾棄而已。
洛洛將長辮圈在頸子上,撇了撇嘴角。
「挺不錯,男孩子至少有些風度,不會攪和一氣來打我這女流之輩!不服氣的,隨時過來,我奉陪到底。老找我媽咪,欺負她善良好脾氣就很小人了!連尊師重道這項美德都不會別想要外國人對台灣有多高的評價了。」轉身挽過母親。「回去吧!媽咪。這些人壞了這黃昏的意境,也壞了我們的興致。」
葉蔚湘無言的歎口氣;洛洛雖然外表像她,骨子中可真是百分之百耿雄天的遺傳,偏愛以暴制暴的解決方式。得罪了這些孩子,將來必定沒完沒了,希望不會鬧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