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週末,他不必來;但打他上課後,他就一直後悔這個決定。
「明天……」他清清喉嚨。
「星期六!」希泰很開心地接口,這是她一周裡唯一不必去學校的日子。
「我家住台中,你想不想去玩?」他一向是星期六南下,星期天再北上趕著上她下午的課。他有些不安地問著,怕貿然提出太唐突了。
「你要帶我去台中玩?我沒去過台中呢!」希泰一雙眼閃著希望的光彩。事實上,她除了去過法國一次外,從來沒有出過台北市。
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就是約會了,對不對?希泰心中好開心,站起來就要去跟奶奶說,一轉身就被自己的椅子絆到,整個人撲向地上,唐允騰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手,結果他也跟著跌下去幸好書房內鋪著長毛地氈,不然希泰美麗精緻的小臉就精彩了,明天肯定會一塊青、一塊紫,可是那種跌下來的衝力也不能小看,她的額頭到底也是會疼這還沒有什麼,反正她跌習慣了,可怕的是兩人跌在一起;雖然唐允騰反應快,沒有壓到希泰,但是他跌下去時,及時曲著雙腿,撐著雙肘,落在她身子上方,形成一個很曖昧的姿勢他們的臉很近,他的唇幾乎碰著了她的……
「有沒有撞疼那裡?」他的氣息有些熱。
希泰的臉倏地通紅,一手指著額頭中央,臉孔是期待撫慰的依賴。
他輕輕撥開她額前劉海,藏在秀髮中那片平坦雪白的前額令他著迷,手掌輕輕按壓其上,揉開她的疼痛,防止明天可能會有的淤青。她總是不注意週遭的危險,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二十七個年頭以來,他的世界只有書本,不知情感為何物,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溢滿柔情的感覺;可是,現在,他深刻體認到了,那是一種帶點憐愛,帶點眷戀,帶點擔憂、關懷,帶點牽腸掛肚……讓人又喜、又憂、又心疼的感覺。這麼一個小小人兒,竟然攻佔了他的心。他一直不明白近些日子的期待所為何來,不明白書本何以不再是他生活的全部,不明白自己教過的學生中為什麼只有她會教他這般牽念憂心。此刻他明白了,這個小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擄獲他的心,佔據他全部思維了。
「還疼不疼?」他忘了要扶她起來,雙手捧著她小臉。天!他好邪惡,竟然想吻她;而她卻看起來那麼純真無邪,教人只想疼惜不敢侵犯……
希泰有些害羞,有些好奇。
「你……要親我是嗎?」
終於,他在她額上印一吻,緩緩拉她起身;再持續那種姿勢下去,他真的會吻住她的唇。
「我該走了。」他拉她坐回椅子上,拂開她面前的長髮,依依不捨地看了好久。
「我喜歡你。」希泰軟軟的說著,她從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外人。她真的好喜歡他,尤其剛才他那種呵疼備至的動作,讓她好感動;覺得自己被嬌寵,自從爸爸過世後,她就沒這種心情了。爸爸也會很輕柔地撫摸她每一個跌疼的傷口淤青,也會很疼愛地親她的臉……不過那感覺又有些不一樣。唐允騰親她的額頭,彷彿包含千言萬語似的,又有一種尊重……她不會形容,可是這讓她好喜歡……
「我也喜歡你。」他笑著說。不只喜歡,他甚至還愛上她了呢!可是不能現在說,怕會嚇著她。「我走了。」他輕撫她長髮,終於還是走了。
希泰直到他出去才想起他說明天要去玩的事,匆匆追出去。「唐大哥」他沒說幾點要來接她呀!
在客廳與老奶奶告別的唐允騰趕緊轉過身,抓住她的肩。她一慌就總是會出狀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抓她,即使這一次她並沒有跌倒。「怎麼了?不是叫你不要慌慌張張的嗎?」
他道。
希泰搖頭,很期待地問:「明天真的要帶我去玩嗎?我幾點要準備好?」
適才唐允騰就是在對老奶奶說明要帶希泰下台中的事。老奶奶沒反對,可是她可也還沒開口詢問一些事宜。
老奶奶皺眉瞪希泰。
「不要一副打算私奔的表情!他又不會丟下你。你給我回書房唸書去!」
「可是……」希泰委屈地低叫一聲,又不敢違抗老奶奶的命令──是不是奶奶不讓她去呢?她好擔心。
唐允騰在放開她之前,輕聲道:「明天七點,我來接你。帶幾件輕便的衣服就行了,知道嗎?」
「知道。」她心情霎時明朗了,很愉快地退回書房,滿腦子想著明天的約會。
老奶奶招呼他坐下,歎氣道:「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懂事一些。」
「純真是她最大的優點,人能單純、無憂地活著,算是福氣。」他由衷說著。
「一旦遇人不淑,就不叫福氣了,不懂得自我保護的人,永遠是受傷害較重的一方」
「與世無爭,不陷入爾虞我詐的濁流中,單純就會不受傷害。」其實唐允騰知道自己也是單純得可以,但所謂的傷害從不曾降臨他身上。他致力於學術研究,沒有太多人際關係的接觸,日子單純愜意,滿足而自在。生活的方式是由個人選擇的。楊希泰出身富商之家,一家子都以商界陰暗面來替希泰操心。目前的社會,即使工商業掛帥,可是並不見得人人都得過那種生活。少了華麗,少了流言,少了燈紅酒綠,少了浮華變幻,日子不見得過不下去。
他一輩子也成不了商界人,可是他滿足於學術的領域,選擇生活的單純悠閒;他有野心,野心於古跡的挖掘,為後世子孫學子探勘一個完整的歷史軌跡。這並沒什麼不好。二十七年來他是如此,往後數十年,他還是會這麼過,也許一輩子單純,學不會世故,學不會精明那都是無所謂的。希泰會那麼吸引他,主要的,他們倆擁有相同的氣質,是屬於同一個國度的;只不過,她還有一項無人可及的可愛缺點「迷糊」。
老奶奶看出他這些話語背後的執著,心中更加喜愛這個具有清新氣息的男孩了。
「明天帶希泰去台中住一夜?有地方安頓她嗎?」
這樣問是很合理的。一個男人要帶一個女孩外宿,除了男人本身的品行有待女方家人肯定外,男方的身家也必須自動交代清楚這是唐允騰很理所當然的認為。可是他不知道,若非老奶奶早認定他,他是不可能走入楊家替希泰補習的;他可是第一個出現在希泰面前的異性外人呀。問他身家,不是不放心:而是以親家母的身份先做詢問瞭解,將來雙方相見好做打算,怕是他有滿坑的叔侄姨娘的親戚,以後希泰嫁了伺候不來。
「我家是種植果園的,位於台中大坑山上;不過前些年在山下也蓋了幢房子,方便我們兄弟進出,因為山路比較危險不好開車。我那些哥哥都在台中市工作,每天來回,房間很多,有三間客房是為客人準備的,她去住不會不方便。我母親最遺憾沒有生女兒,這次我帶希泰回去,她會很開心的。」
「都是兄弟呀?娶了沒有?」果園?那豈不是很累?老奶奶有些擔心了。
「三個兄弟中,就只有大哥娶了,今年才生下一個女兒。」
「工作會很重吧?果園佔了一個山頭是不是?要怎麼采呢?人手怎麼來的?」
唐允騰看老奶奶凝重的表情不覺好笑!不進一行,不識一行,她自然不明白滿坑滿谷的水果要怎麼采。
「平常山上的工寮中就僱人看守,到了豐收季,會起用一些山地人當臨時工采收。也不是滿山跑著采,我們會將果園劃分開來,大部份承包給大盤商,讓他們自己去採收,這樣一來,他們可以減少成本,我們也可以省了麻煩,不必我們動手的。現在春天,水果正多,蘋果、李子、枇杷、棗子……應有盡有,見到滿山滿谷,結實纍纍的水果,相信希泰一定會很開心。」他可不是要帶希泰回台中當女工的。
他這麼一說,老奶奶倒是放心了。反正希泰對花花草草有興趣,嫁到山上也無妨。
「那麼以後你娶老婆後,會在山上定居了?」
他搖頭。
「不,我再二個半月就要到美國教書了,短期之內會在國外;以後回台灣,可能還是在台北教書。」
這嚇老奶奶一跳!她怎麼不知道他就要出國了!那希泰怎麼辦?他可不能在偷走希泰的心後一走了之呀!她會先跟他拚命!
「婚事呢?家中不急嗎?還是你打算娶美國人拿綠卡?或者娶華裔?」這話就有些挑??意味了。
唐允騰非常堅決地搖頭道:「我不覺得為了拿一張綠卡,值得賠上我的婚姻;那張卡對我不具吸引力。我有回來的打算,並且會在台灣終老。婚姻是很神聖的,也是一輩子的事,摻入目的,以它為手段,都是褻瀆它。我會結婚,必定是已打算終生只愛她一人,否則,任何時間、情況,我都不會結婚。」眼睛不自覺瞟向書房的門,他已肯定他的理想伴侶;可是,她呢?是如何的心情?她對每個人都是溫柔的,和顏悅色的……教他完全無法確定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