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先生──」她倏然抬頭,急欲否決掉先前迷迷糊糊許下的允諾。
「住嘴。」他凌厲地瞪她一眼,又回到他自己雜亂的思緒中。
古泉蓮吟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將梗在喉嚨的話給吞了下去。面對一個正在生氣的人,識時務的人都會安靜以求自保,但老天,他究竟在火大個什麼勁呀?又不是她強吻他,是他自己「侵犯」她耶!她才是有資格生氣的人吧?他老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終於明白自己也是可以生氣的,她也氣呼呼地別開臉,看向女兒這一邊,不料卻看到女兒好奇且有些瞭然的眼瞳。
尷尬與羞赧的紅潮泛上她白嫩的粉頰,她居然忘了有女兒在一旁當觀眾,真是羞死人了──面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原本理應欣喜若狂才對,但蓮吟實在是沒有多大的精力去表現得興高采烈,能抬起唇角微笑就阿彌陀佛了。
岡田櫻子的長相是很典型的日本美女,濃眉、單眼皮、小嘴、粉白的臉,加上日本婦女善於修飾自己的外貌,全身上下可真是找不到值得批評的地方,完美得隨時都可以給天皇召見而不會失禮;連一根頭髮都不會造反,安分得梳理完好。加上出身巨富之家,更自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風範,唯一會招人批評的是她的直性子與偶爾的冷嘲熱諷;對講究虛偽與禮貌的日本社會而言,那是很離經叛道的事,偏偏岡田櫻子就是不願完全屈就日本社會當一個凡事只會躬身應聲「嗨」的日本小女人。所以在家族間她是一個頑強的異類,令人又愛又恨。
當然她是不會去做接機那種無聊事的,派人送古泉一行人去飯店休息後,把一切的接風洗塵宴安排在隔日,免得讓來客太累。
算定了今日蓮吟理應一臉的神清氣爽,沒想到卻看到了一雙熊貓眼。岡田不滿地叉腰說了:「要不是有吉勃特與小丹芙的好精神來佐證我待客十分周到,我還以為你被我錯待了呢!古泉,你很不給我面子哦。」
古泉蓮吟只能無力地笑著,沒有回答,倒是眼尖得看到岡田身邊西裝革履的高瘦英俊男子正在對岡田皺眉,看來是有話要說了,果然:「櫻子,請注意禮貌,女孩子不宜動作粗魯。」
「磯晃司,你可以走了,我今天不須要司機。」原本就脾氣不甚好的櫻子怒眼瞪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沒有狂怒,只是在不贊同的眼色中,添了一抹包容,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道:「我在樓下等你。」
「我自己知道回家的路!」她叫。
那名男子沒理會她,逕自出門去了。
「混蛋!大笨蛋!」岡田櫻子甩上門,忿忿地叫著。回過頭時猛然看到三雙非常好奇的眼,同時閃著曖昧的問號。「你們看什麼?小丹芙,來,姨姨抱。」
「阿姨討厭那位叔叔嗎?」丹芙問著。
「見鬼了!蓮吟,你對這個小天才做了什麼?」
古泉蓮吟坐在她身邊:「櫻子,他是誰?」根本不理會她的「轉移注意力」之計。
向來插不上話的湯森也開口了:「雖然你有權保有你的隱私,但,說來聽聽不介意吧?」
「他不是誰,只是我的備選丈夫之一,並且是其中最惹我討厭的男人。」岡田櫻子冷笑道:「要知道,娶了我就如同得到一座金山,岡田機構可不是間小公司,誰敢不對我好?誰敢不愛我?」
「哇!那麼那個日本男人不就穩遭淘汰了?又不會迎逢你,也不會說好話,又愛管你,真是不會做人呀!」吉勃特嘻嘻哈哈地說著,惹來岡田櫻子的白眼。
「別再談那個人了。蓮吟,你有心事嗎?」
「有呀,一大堆。」她沒精神地回應。自從東方磊來到她生活中,她少有不失眠的時候,但這種事,又難以對他人啟齒。在沒有定論之前,多了一個人知道,只會多一分麻煩而已,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吉勃特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戀愛中的女人向來都很怪異。」即使昨天沒有坐在古泉身邊看到實況轉播的好戲,但那個帥男子對她的熱吻可是昨天頭等艙的特別新聞,想不知道都很難。
「戀愛?」岡田櫻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蓮吟:「有哪一種戀愛會這麼狼狽的?」
「拜託,我們不是要去吃午飯了嗎?下午一點還得去學校報到,參加座談。能不能暫時將私事撇下?」蓮吟開始求饒。她緊張的心情已沒有空間去容納更多的疲勞轟炸了。
岡田櫻子與湯森互看一眼,從彼此瞭然的眼光中明確地知道,他們的老朋友此刻的情況一如七年前執意人工受精的模樣;也許,兩件事是有關聯的。
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譜,倒也不必急著逼問出什麼結果。時間,會帶來答案。
於是便順著古泉蓮吟的要求,一同吃飯去了。
因為電梯的人太多,岡田櫻子與湯森先讓蓮吟母子與人潮一同下去,說好在大門處會合的。但,等湯森與櫻子下去後,在找不到人許久,才驀然明白,蓮吟母子失蹤了!在這絕不可能發生意外的情況下,失蹤了。
古泉母女會平空消失到哪裡去呢?
在同一間飯店的十二樓,東方磊正逗著他的女兒玩,小丹芙已完全對他失去了戒心,親熱得很。
反而是蓮吟比較有「被綁架」的自覺,堆起了一臉戒慎的表情,瞪著東方磊的臉,不受歡迎的回憶偏也要湧上來湊一腳,不讓她忘了昨天那一吻……他的唇形是五官中最優雅柔軟的……老天,她想到哪兒去了?
「你……你想要怎麼樣?我隨時可以求救的!」她無法再忍受他對她視而不見的態度,好歹她是他綁架來的人吧!若沒有用意,又何須綁她上十二樓?
東方磊沒有看她,只是對小丹芙笑著:「丹芙願意讓叔叔來當你的父親嗎?」
小丹芙歪著頭想著:「我是願意,但我不認為媽媽會讓你當她的丈夫。」
「小東西,你不覺得那是兩回事嗎?」東方磊笑得親切,投向古泉蓮吟的眼光卻異常的冷淡。
在那樣的眼光下,蓮吟心虛別了開去,他真不愧是一輩子都與奸惡之徒周旋的人,輕易得可以戳中人心最不能理直氣壯的那一環,存心讓人充滿罪惡感──她偷了他的種。這件事足以用來威脅她一輩子,他做再多錯事,都得怪自己是開頭做錯事的那一個,這也使得他的立場永遠可以光明正大,但是……他怎麼忍心?即使沒有任何情愛摻雜其中,但……她既不奸,也不惡,只是一個單純嚮往一個人戀愛的傻子,更是他孩子的母親;除了這些,她哪一點值得「死神」先生動用他各種手段來對付她?還是……他當真恨她有那麼深,一輩子都不準備原諒她的過失?那麼,他為什麼要吻她?如果當丹芙的父親與當她的丈夫是兩回事的話,那是否代表他與她之間只可能是有名無實?
小丹芙走過來拉了拉她裙子:「媽媽,你要與叔叔結婚是嗎?」
她可不以為這件事有她否定的餘地,古泉蓮吟在心中長歎口氣。是「他」決定要結婚,不是「他們」共同達成協議;這樣獨斷且基礎薄弱的婚姻,若想要期待什麼遠景就有點癡人說夢了,而至今她仍不明白他堅持的理由,明明他也是不要家庭的人呀!
面對女兒天真認真的問題,她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媽媽?」丹芙又問了一次,眼神中浮起了希冀的渴望。
「丹芙要一個爹地嗎?」
「如果能夠有,當然是最好的了。叔叔有與我相同的眼睛哦!」她那一雙墨綠的純真眼眸正閃動星輝。
「是呀!」蓮吟應和著,游移的眼對上另一雙相同墨綠,卻是深沉若海的眸子,夾著一絲絲無可奈何的認命:「既然無論如何都得結婚,就給你一個有相同眼眸的爹地吧!」
這世界的共同定律是少數服從多數,既然三人之中有兩人認為此法可行,她還有什麼話說呢?
只是呵,沒料到啊,她這一生中未曾預設婚姻的存在,居然也走到那條路中,而且還是與他──那個鐫鏤在她心中多年的夢中戀人。
這麼奇特的情況下成就一樁婚姻,無論由什麼角度去看,都沒有樂觀的遠景。
她是個科學家,「實事求是」是她向來謹遵的格言與人生觀。向來不會感情用事的人,是否比較能接受這種權宜婚姻,而不必失落於沒有愛情來做婚姻的前提?
很難,很難!
全天下有哪一個女人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與枕邊陌生人廝守一生?若有,就不會有「偷情」這詞兒產生了。
由單親家庭晉陞為「正常」家庭,在生活本身,早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顛覆了,又哪能期待一如往昔地正常過日子呢?
要結婚了……由他一手包辦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