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突然頓失雨水的欺凌,使我不由自主的仰頭看上面。有一把大黑傘罩住了落湯雞的我,握著傘柄的是一隻男性的結實大掌;因為想看清持傘人的長相,所以我不顧脖子已仰成極限的示警,整個人幾乎沒往後栽倒--事實上是栽倒了,但卻倒入一隻大掌中--身後有一隻手托住了我腦勺。我看到了面孔的正上方五十公分處,有一張顛倒的男性面孔。
「你是誰?」我直覺的脫口問著,不急著改變現況。
「在這種雨勢下淋雨似乎不能稱之為詩情畫意。」他語氣中有絲笑意,但端方的五官卻仍保持著生疏冷淡的原樣。
「我等著騎白馬的呆王子來解救我出水火之中。」嗯,他手掌彎成的弧度剛好嵌合我的頭型,挺舒服的。
「看來我是不該出現的龍套了?」
「現代的落難公主變得比較識實務了,沒有騎白馬的,倒也不妨將就持黑傘的,黑傘王子,請問你是裡頭的人嗎?」
「算得上是。」他微笑了,一下子變得十足可親,絕對是慈善機關會任用的員工。
「那可不可以請你過去把那些貓狗關入籠子中,容我飛奔進去再放它們自由?」我忌憚的是門檻邊看守著我的兩隻大狼犬。
「你可以由正門進辦公室的,啟智學校的後門目前暫住了我以及這些小東西。你怕它們?」他指了指更前頭的方向,順道問了我問題。
我望著他指的方向(看來約莫千里遠的距離)還沒來得及歎口氣,便道:「我不喜歡這些動物,我這個人一向缺乏愛心。」愛護動物的大有人在,可不代表我也必須陪他們一同熱愛。雖然大聲疾呼自己很愛流浪動物是現下流行的趨勢,不過我不愛就是不愛。
他笑了笑,將我的身體扶正。
「走吧,我送你從這兒進去,只要再穿過一片操場,就可以到辦公室了。你大概是陳校長提過的超級義工吧?」
我這麼「有名」嗎?
「哦?我是不太曉得自己的綽號是否有增減啦,不過避免你有錯認的嫌疑,我想知道的是陳校長有為我--呃,我叫杜菲凡,留下一個床位嗎?」
「教師宿舍一直有空房,別擔心。我叫鍾昂。」他伸手結我。
我聳聳肩,與他交握,順便讓他拉起了身我的眼睛直視到他挺直的鼻樑,以他壯碩的體型而言,這種身高算高了,約莫一七六左右;因體格好,所以看起來更高更有份量一些。
我望向他眼睛,突然衝口問著:「山地人混血?」他有一雙很美很黑的眼睛。
他淡淡的點頭,沒有多作說明。
「你很高。」
「又不足一七○。」唉,如果再高一點就好了。
我們同時往裡邊走去。等我想到還有行李時,才發現正被他拾在另一手哩!這男人不錯,現代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嬌貴,大老爺似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動手做」以及「紳士風度」怎麼寫。這種情況下,這個叫鍾昂的男人變益加珍貴了起來。
「嗚--」立在我右方的狼犬突然叫了一聲,嚇得我忙不迭往鍾昂身上擠去,如果他的手還有空,我可能會央求他抱我一把;不過,看來他的背結實得很,跳上去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它不會咬人,別怕。」他的聲音正好響在我身邊。
走入屋內之後,關上門我才惡形惡狀的隔著玻璃窗對外邊那些阿貓阿狗示威的扮鬼臉。不喜歡小動物,怕大動物,注定了我這輩子鐵定與它們無緣。
「鍾大哥,她是誰?」一名嬌小的女子由布簾後抱著一隻濕淋淋的小狗出來,見到了我這外來客,問著。
「她是陳校長的貴客,是杜小姐,等一會我會帶她過去辦公室,給她一條毛巾好嗎?」他隨手抓著破毛巾幫我的行李拭去水滴。
嬌小的女孩送來了乾爽的毛巾,我道謝接過,拭去臉上的水,睜開眼見到女孩仍杵在我面前,我怔了一怔,然後突兀的說著:「我嫁人了,真的。」死會絕難活標,真的!
嬌小女子倏地紅了臉,匆忙瞄了下不遠處的男子,然後才似嗔似喜的著著我,蚊聲道:「你在說些什麼呀!」跺跺腳,跑去幫小濕狗吹毛去了。
我在說啥!還不簡單,表明自己死會,絕不會妨礙她與鍾昂之間的未來幸福呀!四年混下來,與人接觸不下成千上百,再魯鈍也有眼睛可以看吧!不該我加入的戰場,我會很快的展示自己已婚的立場,任何人也休要拖我下水。明戀暗戀自個兒去玩,我一向閃得很遠。
小女人不知我說啥?少來了,騙我沒見過世面哪。
※※※雖然我老是在幫各個慈善機構募款,但其實我與這些機構有往來,絕大多數都是把錢匯到鍾老太太那兒,也從老太太那兒得到下一個需要經費團體的資料,極少是由我與機構直接往來的。
說句比較老實的話,我只是喜愛對人搾錢時的感覺,以及「知道」這些錢被用往需要者的身上。本質上我不是什麼悲天憫人的人物,也不耐煩與人哈拉些什麼,更別說聽到有人老是感謝不完的以眼光膜拜我,說什麼我「行善不欲人知」、是「最偉大的慈善家」——等等令人聽了起雞皮的稱頌。那不禁讓我想起求學時期慘遭誤解,然後「能者多勞」的下場。不不不,所以我不與人太接近,也不想被任何一個機構收為己用,有老太太當仲介者是最好不過的合作方式。至少我做牛做馬的同時會比較甘願一點,不會有募款以外的瑣事加身。
我知道我生性坐不住,熱愛「趴趴走」,八字的命宮裡必定座落一顆「天馬星」,使我終其一生無法長期待在某一處,做事情也愛單一,並且執著下去。
得知我在美國混文憑時修過特殊教育學分後,這陳校長便用著一種渴盼的表情,不時把話題扯到「師資短缺」上頭,十足認定我是再好不過的人才,應該人盡其才的奉獻所學才是。
嘿嘿嘿幾聲傻笑以混過。他老人家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的愛心大概有一公分厚,耐心則是比紙還薄,更別說恆心了。我的字典裡根本沒有那兩字。
「杜小姐,如果你方便的話,住在這裡的時間內可不可以幫生產中的老師代課?最近代課老師真的很不好找哪,實在是我們供不起與一般學校相同的薪水,所以老師不好找。」陳老校長終於攤開說了。
身為弱勢慈善機構的鬥士們大抵都有死不放棄的精神,否則不會在風雨飄搖中苦哈哈也要堅持崗位到現在。有一丁丁點愛心的人終必會舉白旗投降於他老人家的勸說中,不過那不是我,因為對於我沒把握又沒興趣的事,我絕不會摻一腳攪和。
「放心吧,我會通知鍾女士,請她找老師的。」那不就解決了嗎?
不過看起來老校長中意的人只有我,所以他又努力不懈:「不是的,那位老師產假四十九天,只需有暫代課的人就好了。我們的資金不能用在多餘的地方,而且以杜小姐的能力,絕對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一些行政工作更是不在話下了--」
「陳校長,您不知道,其實以我目前的狀況並沒有辦法做一些偉大的工作;也許我可以由贍養費中捐出一些錢來感謝您收留我。以我現在的情形來說,其實我本想找婦女單位咨詢的。」我臉色變無比哀淒。
陳校長楞了一楞,吶吶道:「咨詢?什麼意思?還有什麼贍養費?」
「不瞞您說,我丈夫在新竹開了間小公司,最近我才知道他似乎有了外遇,我這次來是為了解決這件事的,請原諒我無心去做其他的事,我願意把我所有的錢用來捐助啟智學校——」我好哀傷的說著。
「不必了!不必了!唉!我真該死!怎麼可以在你這麼悲傷的情況下還要找事麻煩你呢?你把悲傷掩藏得太好了,這兩天來完全察覺不出你的苦處。如果你終必走到離婚一途,有贍養費就自己留著。從鍾女士那邊我知道你這四年來為各個機構募捐金錢,忙到無力發展自己的事業,真是拖累你了,居然連你的婚姻也賠上了!」老淚開始陪我縱橫。
看不出我的悲傷?廢話!因為我根本不悲傷,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來。這兩天沒去找朱棣亞是因為與小朋友一同玩得太過火,忘了今夕是何夕。
我也沒有太極力去勸慰老校長的淚水,讓他哭還好些,省得再對我叨絮不休。
「謝謝您的諒解,我看今天的天氣不錯,適合去見我先生,也許今晚不會回來,先跟您說一下。」早點走人省得再被轟炸。
陳校長跟著我站起來,不改熱心本色道:「這邊坐車不方便,不如我到後面問問看鍾先生有沒有要去市區,也許你們會順路。我記得他已幫附近的流浪動物做完結紮了,行事歷上寫著要去市區流浪動物中心做手術,一定順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