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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席絹

  蕭素素低垂著頭,幾不可聞的說了:「我還是一個人過就好了。」如果他能把雙手放開議她起身更好。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歡有人碰她,也好幾年不碰了,可是現在又抱著她,令她覺得好難受。

  仍然是可憐兮兮的拒絕。

  唐彧心中久違的疲憊與無力感再度因同一名女性而湧現。

  人稱幸運之子的唐彧,永遠達成不了一項心願:讓他的妻子接受他,不要怕他。凝望著她粉嫩戒慎的低垂面孔,任由沉重緩緩進佔。不管她有如何重大的改變,他永遠是她心中的拒絕往來戶是嗎?

  早已認定沒感情的心,為何抽痛得那般劇烈?他曾是那麼地、那麼地對她狂迷絕戀啊,付出過的一切如今回首即使不堪,也仍是存在過。

  若想不思量,談何容易?

  壓下種種思緒與紛亂,他終於道:「好吧,你回台中,路上小心點。我會打電話過去。」

  牽她起身,交付杜菲凡,不再言語。

  鍾情已是舊時傷,前塵舊事皆黯然。

  放手讓她走,任空虛滿盈。一時之間,唐彧竟嫉妒起杜菲凡。她是女性,並且被素素全心全意的信賴。

  那是他永遠冀求不到的幸運。

  「爸爸。」唐學謙輕輕叫著。

  「走吧,我們去奶奶那裡。」他牽著兒子,一同走向停車處,目送杜菲凡的車子駛遠後,也開車走了。

  照片中的他看起來很不快樂。

  昨日一整天的來回奔波,理應在今天睡到日上三竿的蕭素素卻在大清早步入書房,在放家族相簿的書櫃前瀏覽,最後抽出一本標明「學謙週歲」的相本。

  然後她便定眼看著一張相片發楞。相片中唐彧抱著滿週歲的兒子正要切蛋糕,身邊的人笑得無比開懷,相形之下,唐彧的笑容顯得疲憊與心不在焉。

  那時他很年輕,他大哥身體日差,但仍撐著公司督促著唐彧早日成為獨當一面的總裁,所以放在唐屍身上的工作十分繁重。但這並不是他疲累的原因。他的疲倦,來自她。

  她記得她沒出席週歲的宴會,一年多的婚姻早已使他心灰意冷,無比明白讓妻子出席只會招致更不愉快的下場罷了。堂堂唐少夫人若是躲在角落發抖像什麼話?再多的心理建設也沒用,她永遠成不了稱職的女主人;所以他不再強迫她進入人群,或加入唐氏家族的宴會場合。

  當然,連自己兒子週歲他也不敢奢望她改變她的想法前來參加。結婚一年多,早把他的雄心壯志磨成了灰燼,外在的成就、種種的風光也抹滅不了他婚姻經營失敗的事實。

  一個意興風發的男人卻在婚姻上跌得不輕,加上他那時尚未成熟到足以面對一切,所以往後的日子只能往冷淡的方向付去。他畢竟不忍太過以言語傷害她,只有在極度挫敗時會口出譏諷,然後甩門而去。不必大聲斥喝便已教她嚇得幾乎死去,往後當然更加躲他、怕他,直到這種躲避成了他生命中無可忍受的屈辱之後,他終於離開台中,長期居住台北,極少回來,即使回來也是分房而眠。

  那時他只冷淡的撂下一句嘰嘲:「如你所願。」便抱著兒子徹底離開她的生活與視線之中。

  當時承受不住父母先後過世的她,心中唯一的想法是鬆了口氣,壞人總算走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斷的受他欺凌。多年以後看到了照片再度回想,由他抑鬱的面孔去反省……會不會,當時恐懼得只想死的她,也傷害到了他?

  這是很難理解的情況,但照片中的他,真的令她浮現了這個念頭。

  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大半輩子都在靜待別人的施予,然後唯一做的事便是分辨別人的付出對她而言是好還是壞,是善或惡。從未想過自己的一言一行也許正在傷害別人。曾經她以為那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使人受傷,畢竟她什麼也沒做,不是嗎?

  但她錯了,如果別人的用心只換來她的無心無感,便已是一種至重的傷害。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看到了相片中那個理應神秘飛揚的男子卻一臉寂寥,她的心緊緊的揪痛了,為了自己無意中造成的傷害。

  過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種,但大抵脫不了人際關係問的互動與回饋付出。但肯定沒有人如她這般被動的等別人對她好或壞,只需感受自己的好惡便可度日。

  多日來與杜菲凡四處走動,她看到了菲凡的所作所為,總是感到驚異。她強勢且主動,而且也不太搭理她的付出是否得到別人的感謝;她霸道得端差沒令他人退避三舍,有許多舉動在蕭素素眼中是極不恰當且強人所難的,也許有些方式甚至是錯的、過火的。但杜菲凡不管,她只是狂妄的道:「天下人那麼多,我那顧得了他們敏感易受傷的心?我只做我覺得對,並且過癮的事,管別人怎麼說。至於別人眼中我所做的「善事」,我一點也不以為,只不過恰巧合我的興趣罷了。我喜歡找有錢人搾油,所以一點也不稀罕那些受救助的人感謝我。因為救人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喜歡挖別人的錢而已。」

  這種人好自我、好自負,即使遭人不以為然,但杜菲凡仍能自得其樂。

  如果她的羞怯能少一些,也許她便不會那麼怕生人了。可是當年在丈夫幾次硬拉她參加宴會的經驗嚇壞了她,徒令她更怕人群而已。唐彧曾經非常努力,卻只得到反效果,只因他向來以已度人,認為他做起來簡單的事,別人做起來應該也不困難。但他錯了,他的種種引導她的作為太過急進,結果只讓她當他是天上地下唯一大惡人。

  傷害了他,她感到很抱歉。但捫心自問,即使今日她已敢走出大門,願意走出自我禁錮的世界,卻不代表她能夠接觸人群。也許她是害羞,或對生人存著怕被傷害的恐懼,更可能是她的天性源自內向過度,致使她永遠無法去喜歡人群,或願意嘗試加入人群。

  昨日的台北之行給了她很多的感觸,一時理不清。但也許是那深長的吻令她輾轉難眠,在身體因奔波而這般疲倦時,竟有難以成眠的情況。他……吻她……一如當年吻她時常有的溫柔,怕傷她。當初覺得難過,因為不明白唇與唇為何要貼合,但昨日那吻……已能更深刻的感到一抹溫存,以及傷痛。

  現在的他,眉宇間已不復見傷痛,但相片中的他有。那時他非常不快樂,有時半夜轉醒偷覷到他沉沉望著她,也只嚇得她連忙裝睡,一動也不敢動。

  離婚對他而言是最好的補償與解脫吧?她算是做對一件事了嗎?

  相本翻看到最後一頁,有一些潦草的字呈現。那是一首詩讓燃燒的記憶從此冷卻讓那光華燦爛的憧憬從此幻滅我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這世間多的是被棄置的命運被棄置的心在追尋的過程裡其實沒有什麼是我自己可把握的包括快樂與悲傷包括幸福那是一首席慕蓉的語,並且在後面幾句稍作改變以符合自己的心境。她怔怔看著,眼淚因不知名的心酸而源源滾落而下。

  如果她好奇著自己有多大傷害他人的力量,現在她知道了。

  心好痛,好痛……

  每年的聖誕夜,同時也是唐氏親族的聚會。三代以來加上姻親的締結,也就漸漸成為一場人數頗多的宴會。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許多商場人士也樂於加入其中,自然久而久之,唐家所辦的聖誕宴成了上流社會裡每年不可或缺的節目。

  由於唐家的男性向來早逝,因此身為他們的伴侶必得是可以撐起半片天的精厲女子。不必非要有什麼商業手腕,但絕對要具備交際手腕,當一名稱職周到的女主人,可以獨當一面打點起種種瑣事,不讓丈夫在公事之外還得煩宗族親友之間的來往親疏問題。

  唐彧這一支,正因三代以來居宗族長之位又最為飛黃騰達,已成了宗族間的領袖,裡裡外外的打點更是全賴女主人的手腕。

  所以當年唐夫人打一開始便不贊成兒子娶蕭素素為妻。在外在的考量上料定了那樣一名內向得不可思議的女子,絕對無力捧起唐家少奶奶的飯碗,但眼見兒子愛得早已走火入魔,心下也不好多說什麼。唐夫人向來溺愛兒子,自然尊重他的選擇了。

  不過她對媳婦的觀感是有保留的。若要她接納素素只有一個條件,必須是素素能令她的兒子快樂。但她兒子七年婚姻下來,卻由原本熱情飛揚的青年變成了內斂不快樂的男子,身為一名母親,看在眼中如何不感到心痛?

  冠蓋雲集、衣香鬢影的會場,滿是穿著高級入時的男女,與所有客人打過招呼後,唐夫人坐在主座上,忙不迭的對心肝金孫問著:「小謙,累不累?要不要讓福嬸帶你去休息?肚子餓不餓?端一盤果凍給你吃好不好?」對自己的兒子孫子無比溺愛是唐夫人唯一的嗜好與缺點,至今她仍怨著兒子居然不讓孫子陪她住,偏要送學謙去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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