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微微一笑,說:「我姓風。」
她一番白眼,說:「姓風的又如何?好了不起麼?」
男子聽了微笑不語,放下手中茶碗,說道:「你問完了,該換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總不成姓老名子吧?」
她頭一撇,說:「老子不爽告訴你。」
他聽了笑道:「那麼,老子姑娘,在下請問,別人怎麼稱呼你的呢?」
她眼睛骨碌碌的轉了一下,扳著手指頭數著:「菜攤販子叫我小渾蛋,肉脯店的老闆叫我死小孩,廟口的好兄弟叫我小賊王,我叫自己做老子。」
男子聽了哈哈大笑,劍眉一舒展開來,溫雅中更顯英挺,說:「這些都不算名字,看來,你真是個無父無母的棄兒。這麼吧,我給你取個名兒。」
他低眉沉吟道:「該取什麼好呢……」
偶然間瞥見書房屏風上掛著的袍服,袍上繡了只四爪紫龍,便道:「你就叫紫龍吧。」
那叫譚生的文士拍扇叫道:「妙哉,妙哉,瓏者,美玉也,紫又是您的服色,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小姑娘就如一方璞玉,要在您手上琢磨才能成大器。」
男子聽了譚生的話,只是笑笑,也不糾正「龍」和「瓏」之別,反正他也只是隨口取的,未放在心上。
至於不識字的她,根本就分辨不出「紫龍」和「紫瓏」有何差別,反正聽起來都一樣,倒是心底老大不爽快,她瞪著眼前這兩個大人,沒好氣的說道:
「喂喂喂!又不是小貓小狗,隨便亂取名字。」這主僕兩人一搭一唱,有無把她擺在眼裡啊!
譚生頗為詫異的說道:「爺從未賜名於人,這是你的福分哪。」
她小手一叉腰,下巴驕傲的抬起,說:「誰稀罕他給老子取名字?就連玉皇大帝也管不著我。」
「任誰也管不著你麼?」只見姓風的男子呷了口茶,悠閒的說道:「你以後要住在我府上吧?」
「這……」她猶豫著,真是讓他一語劈中了要害。這姓風的男子模樣斯文,說話卻是暗藏鋒利,一個不小心就讓他砍個措手不及,無法招架。
須知,人的天性皆是喜好舒適,一旦踏入這華麗溫暖的大宅子,想到要再回去破廟裡過著風吹雨打的日子,任何人都會猶豫再三。
男子續道:「還是你想流落街頭,天天餓肚子?想想看,每年一入隆冬,街上死屍遍地,個個凍得青紫,等天氣暖和起來,冰一融,臭不可聞,你如此瘦小,說不定明年就有份了……」
「……」他的一番話讓她想起去年凍成冰條的廟口兄弟們,小臉有些蒼白。
「也許不到明年,今年冬天就嗚呼哀哉了。」男子搖頭歎息,彷彿已看到她淒慘的死狀。「唉,可惜、可惜,你是個挺機靈的孩子,就這麼死了……」
「我……」她終於開口,欲言又止。
「你還是不肯留下來麼?唉,瞧不出你小小年紀,骨頭卻這麼硬……」他無視於她,自顧自地說著。
「我想……」她有些窘的搓著手,覺得更難開口了。
他繼續說道:「你這一走出去,就成了孤魂野鬼,咱們也算有一面的緣分,初一、十五,我會吩咐人備好香燭好好祭拜的。」
「我、我、我要留下來啦!」她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吼,小臉脹得通紅。
「當真?」男子聽了劍眉一挑,露出不信的神色,唇角卻微微的上揚。
「嗯。」她艱難的點頭。
「不後悔?」他故意再問一次。
「老子從來不做會後悔的事。」她以壯士斷腕的悲壯口氣回答。
「不是老子,你現在有了新名字。」他盯著她,沉聲說道。一得到她的承諾,他彷彿換了個人似的,風趣盡去,威嚴頓生,立即以長者的姿態糾正她。
「哼。」她頭一撇,不理會他。
他劍眉皺攏,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對立,男子的修長身材更顯得她的瘦小。只聽見他沉聲道:
「我是這宅子的主人,而你既然選擇留下來,就得乖乖聽我的話,不是嗎,紫瓏?」他低喚她的新名字,溫文的嗓音中有抹懾人的威嚴。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的點頭,應了聲:「喔。」那表示從此承認他給她的名字,並且承認他有權加諸在她身上的管束。
「聰明的孩子。」他含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她抬起臉,望著眼前這名男子——
他俊逸溫雅、玉樹臨風,儼然是一派貴公子的模樣,但言語舉止間卻又有種令人不及招架的銳利。他究竟是溫文的鳳凰,還是兇猛的豹子呢?
她雖然聰明,卻還不到深思的年齡,當滿滿一桌的菜放在桌上時,她瞪大了眼,什麼也不及想了。
只要明天也有飯可吃,管收養她的是皇帝之尊還是閻王老子。她狼吞虎嚥之際,心中如此想著。
於是,老子……更正——紫瓏從此便在風府住了下來。
第二章
西陵風宅花園裡涼亭的石桌上,蛐蛐兒左蹦了一下、右跳一下,長長的觸鬚嗅著,展開薄如網膜的翅膀,翠綠的小小身體發出了共鳴,引吭高歌。
時光匆匆,紫瓏在風府轉眼就待了半年。
「唉,好無聊。」她歎了口氣,伸了伸懶腰,仰躺在涼亭石椅上,腳蹺得高高的,小鞋上的花球兒一顛一顛的動著。
和煦的春風掠來,吹起她身上淡紫色的衣角,吹在她的臉頰上,暖暖癢癢的,憑添幾許睡意。
「想不到,讓人收養居然如此無趣。」她自言自語,放下蹺著的二郎腳,四肢伸展成大字的平躺在石椅上,背後傳來沁涼。
臉朝上,她雙眼呆呆盯著涼亭的屋頂,紅紅紫紫的花紋,格架成多角形。她瞇起左眼,自言道:「看起來挺像棗子餅的。」
她歪著頭,再瞇起右眼。「看起來像綠豆糕。」
唉!都無聊到這等地步了。
自從她在風府住下之後,衣食無缺,受到相當好的照料;不僅衣衫是上等質料,每餐擺上桌的也都是名菜珍餚,像是要補償她以往吃不飽似的,就連罕見的大王花椰菜也嘗過了。
「那棵大王花椰菜到底在忙些什麼?」她扁了扁小嘴,不甚高興的說道。
那名紫袍男子當初威脅利誘、成功的收養了她之後,自此卻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而她和他已有長達半年沒再見過面。
據婢女所說,「爺」總是五更天未亮就出門,直到隔日三更才回返,然後匆匆沐浴,又出門去了。看來,別人是櫛風沐雨,他是披星戴月……嘿,她現在會用成語了。
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話,他們現在已經相隔……整整五百八十年了。不好意思,她比較喜歡可以動腦筋的算學。
話說回來,距他上次出門已有三個月,她想不起來有哪種職業會忙成這樣,而且需要常常出遠門的。
「除非他白天當土匪,晚上兼差干飛賊。」她隨手拔起一根草,放在嘴裡嚼,自言自語的說道:「出遠門嘛,一定是去外地搶一大宗大的。」
「你說誰是飛賊啊?」一張笑嘻嘻的大餅臉出現在她眼前。
「譚老頭,別嚇唬我。」她唰地坐起身子來。突然出現的這人便是譚生,即是當初指出她是破軍星的文士,他是風府的謀士,現在兼職做她的教師。
只聽見譚生說道:「爺回來了,他要見你,叫我先來知會一下。」
他終於回來了。
「要見我就直接過來啊,何必先找人先通報,麻煩!」她從石椅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當然,她此時的衣服和以往相比是相當乾淨的。
她又加了一句:「貴族就是這麼麻煩,瑣碎規矩一大堆。」
雖然譚生從不提起,但她光瞧這所府第的排場也早猜出那姓風的男子一定是西陵國的貴族,只不過有多「貴」就不得而知了。
「這與身份階級無關。」譚生說道:「爺是男子,且是地位頗高的男子,而你是姑娘家,男女相見,總要需要一些禮節,我早教過你的。」
「去!」她不耐煩的揮揮手,說:「誰睬你男女什麼……不親的那一套啊!想見便見,還要先遣人層層通報,男子漢大丈夫囉囉嗦嗦的,老子才沒耐性等著見他哩。」
「紫瓏,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譚生糾正她。「女孩兒家別自稱老子,讓爺聽見了會不高興的。」
自從爺命他教導紫瓏讀書,他的日子過得喜憂參半。喜的是,小紫瓏天性聰穎,識字很快,理解力極強,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原本一個字都不識得的小文盲,現在拿起文章就琅琅上口;憂的是,她讀書雖快,卻絲毫不理會書中那一套禮義廉恥、忠君愛國的道理,經常和他辯。而不可思議的是,學富五車的他,居然還常處於下風。
果然,她滿不在乎的雙手一攤,說:「他要生氣干我何事?反正我就是我,叫老子還是叫大王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