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耿凌嬌嫩的嗓音喚醒她,鏡中的小姐雖是一臉的笑,卻又是遮掩不住的緊張,她捉著襟口,頂頂認真問道:「你說實話,我這個樣子究竟好不好看?」
「不好看……」鄒嬤嬤故意拉長語調,在見到耿凌失望的眼神時,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不好看才怪!這模樣,分明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來尋情郎嘍!」話說完,總算又見著那盈盈笑意重回小姐眼中,鄒嬤嬤攬著耿凌搖搖頭,這樣毫無自信的小姐是她從未見過的,小姐向來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性格,沒想到,在這男人面前全走了樣。
「你說……」耿凌幽幽的嗓音像是自問似地,「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自個兒在自做多情罷了?在他心底,壓根沒將我特意看待?」
「小姐!」鄒嬤嬤打斷她的胡思亂想,「相信自己,也相信嬤嬤的眼睛,這麼漂亮的一個俏佳人站在他跟前,無論之前他做如何心思,這一下子都非得讓他拜倒在你的裙下不可。」
聽了這話,耿凌總算安下心思。
鄒嬤嬤幫小姐備妥轎子在未時前送她上了十里坡,小姐長這麼大,生平首次穿上繡花鞋,這會兒別說趕路,怕連腳該如何邁出都不知道了。
鄒嬤嬤原想跟著去幫幫小姐的,但想想還是作罷,何苦去掃小倆口的興?
轎夫將耿凌送至候君亭時,天已起了些微陰沉,轎夫好心地留了把傘在亭子裡後離去,壞天氣並未影響耿凌的心情,她甜甜想著,在雨中共撐把傘,聽雨敘情,該是多詩意的事呀!
為怕弄亂頭髮、弄髒衣裳,耿凌乖乖坐在亭裡石椅上,不敢動彈。
這會兒,除了想他,她似乎什麼事也不能做了。
她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只知道大雨欲來的靜謐內出了她一身的汗,不一會兒,雨絲真的淅哩嘩啦漫天漫地落下,耿凌閃著身子,生怕讓雨絲弄亂了她精心的打扮。
為什麼他還不來?直到這會兒,耿凌心頭才開始不安。
是地點弄錯?是時間弄錯?還是他在路上遇到埋伏,有了危險?
他不可能不來見她的,他喜歡她一定如同她喜歡他一樣,雖然他沒有說,但她感覺得到,由他熾熱的吻裡感覺到的。
那為什麼他還不來?
她等了很久、很久,不斷問著自己這個問題。
月華裙上沾著水珠,她原以為是亭子裡漏了水,半天才弄明白,是自個兒的淚水。
終於,在模糊眼簾底,一個人影在雨中朝著亭子快步奔來,她急急拭去淚水,還來不及堆起笑,來人已竄入亭中,見著她的女子裝束,來人先是一驚,繼之誇張笑起。
是小安子!
「耿少爺!你又在玩什麼新玩意兒?又想耍弄哪個笨傢伙?好端端地幹嘛扮個女人!」
耿凌睇著小安子,微哼了聲,臉上卻是躲也躲不過的紅霞,她別過頭,不想讓小安子看見她剛哭過的眼睛。
「我做什麼都不干你的事兒。」耿凌沉著嗓音。
「是不干我的事兒,可行行好,不管你和五阿哥想玩什麼把戲,下回別選個下雨天,搞得人家一身濕,喏!」小安子自懷中取出一封信函,這信他護得緊,就怕被雨水打濕,他將信塞入耿凌手中,「這信是五阿哥臨去前叫我到這兒來交給你的。」
「臨去前?!」耿凌傻愣著無法思考。
「前幾日皇上召阿哥商議有關討伐噶爾丹的事情,皇上屬意讓阿哥任前鋒先至戰場視察情況,阿哥原在考慮,今兒一早卻去面謁皇上,接了此任,這事兒皇上急得很,午前便讓阿哥帶妥兵馬,拔營往天山去了!」
他走了?!
耿凌滿腦子亂哄哄地,對於小安子接下來的話語充耳未聞,心底只有一個念頭,他捨她去了!為了遠離她,他竟然寧可上戰場與敵人廝殺屠戮?這原本是他最厭惡的事情呀!
「阿哥肯接此事,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皇上了,他一向惱五阿哥不問功名、不求顯達……」小安子說了半晌,發現耿凌壓根沒在聽,忍不住瞪她一眼,「一個阿哥怪裡怪氣,怎地你也被傳染上了?不跟你說了,我還得趕回宮裡了。」
風雨中,小安子如來時般匆匆而去,消失在雨裡。
好半晌,耿凌才想起胤佑托小安子交給她的信箋,撕開封套,她取出素箋,上頭龍飛風舞,是他的字——錯誤無由眷戀。
短短六個字,沒有稱謂,沒有署名,沒有落款。
他果真無情,如傳言般,他甚至連讓她開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昨日他吻中的深情難道只是她的錯覺?
在他心底,難道只當她是個性格錯亂,癡戀著他的小男孩?
他怎能如此?連澄清的機會都不給?
連再見一面也吝於?
千山萬水,征途迢迢,再見何時?
也有可能,再見時已是生死陌路!
她原是深深愛著他的,這會兒,彷彿都已轉成了怨恨。
她將紙條撕成零零碎碎,像亭外的雨,又像她現在的心情。
一揚手,碎紙灑落雨中,黏入土裡,她捉起裙擺踱出亭子,棄傘於不顧。
雨,亂了她的發,糊了她的臉,滑了她的鞋,耿凌摔了幾次,跌在黏膩的泥地裡,如果繡花鞋能換成靴子就好了,她無意識地想著,繼之咬咬牙告訴自己,這一生,她總不能永遠這麼混沌不明,曖曖昧昧、非男非女地活著,總不能永遠讓人當成個「錯誤」!
雨始終不停,她的臉上,始終是濕濕的。
*** *** ***
清聖祖康熙帝於三十五年二次親征噶爾丹,大敗之於昭莫多。
隔年三十六年再次親征,噶爾丹兵敗西遁,會索諾木阿拉布坦之弟策妄阿拉布坦據伊犁反,伏兵阿爾泰山,將擒以獻功,噶爾丹仰藥自盡,大清版圖,漠北至此平定。
回轉京師,玄燁身子雖倦,心情卻是滿足的。
八歲即位,十四歲親政,十六歲清除了專橫跋扈的大臣鰲拜,之後,平定三藩之亂,和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妥善安置喀爾喀蒙古,派施琅收復了台灣,現在又平定了漠北。
但在思至另一隱憂時,玄燁不由得鎖住眉頭,除了皇子繼位的問題外,其他事情算是均在他掌握之中。
在他第二次親征噶爾丹時,胤祁留守京師,並被授權處理各部院奏章,那次他做得很仔細,沒有出現差錯。但在隔年玄燁第三次親征噶爾丹時,這次,胤祁卻有幾件事情沒處理好,讓玄燁在得知後至為惱火。
第一件事情是胤祁動手打了平郡王訥爾泰、貝勒海善、鎮國公普奇,這跟玄燁向來寬厚仁慈的作風相違背。
第二件事情是胤祁派人搶了蒙古王公進貢的駝馬,這多少損害了蒙古王公對清政府的感情,也不符合康熙帝對蒙古各部的政策。
第三件事情是胤祁放縱奶娘的丈夫,即內務府總管凌普,向屬下人隨意敲搾勒索。
雖然這些都是小過失,但對於向來力求完美的玄燁而言,胤祁的過失令他相當失望,大清皇朝在他戮力經營下,已是個鼎盛而富庶的泱泱大國,他不想毀在不肖子孫身上。
玄燁想起胤佑,這麼多兒子裡,除了胤祁,胤佑是最讓他殷盼的。
兩次親征,胤佑助他良多,雖有著一身過人武藝,這孩子做事卻毫無驕矜,對敵營降俘亦存仁厚之心,不思趕盡殺絕,頗有幾分他的影子。
只是,玄燁清楚,胤佑無心大業,旁人認定胤佑是頹懶無行,玄燁卻明白胤佑是重情,不願毀棄手足情分,他不喜爭權,這樣的性格其實並不適於皇家。
為了噶爾丹的軍情,將近兩年的時間,他戍守在漠北,連空暇時都不曾回轉過京師,這會兒噶爾丹自盡,大業已定,胤佑才與玄燁風塵僕僕回到北京城。
是夜,圓明園裡燈火通明,筵席鋪設,近兩年為了噶爾丹的事情沉寂了一陣的宮廷夜宴重現。
筵席上,太后、皇上及幾個皇妃坐在首席,皇太子胤祁及此役中功勳彪炳的五皇子胤佑列於次席,接下來才是其他皇子、格格等人,滿滿一園子的人,再加上伺候著的太監、宮娥、侍從,這一夜真是熱鬧非凡。
玄燁先對眾人曉諭片刻繼之論功行賞,胤祁因著幾件事情處理不當被當眾叨念,胤祁紅了臉,原有意反駁,卻讓身邊的索額圖按了下來,胤佑則讓玄燁讚譽有加,但他沉靜的眸子依舊淡漠,沒有明顯的波動。
酒席熱烘烘開展,酒酣耳熱,眾人激烈討論著漠北戰事及近來京中軼事。
酒席過半,太后慨然歎道,幾個孫子盡皆出色,只是已屆婚齡,還有幾個尚來訂妥婚配。
「男兒郎,成家立業,」太后睇著幾個較年長的阿哥,「得先將心思定下,才有法子全力在事業上有所作為。」
「太后教誨得是,」接話的是惠妃納喇氏,她是玄燁第一皇子胤琪的生母,只要有任何機會能夠顯彰兒子,她總是表現得很熱切,笑著環顧眾人,她朗聲道,「咱們胤琪自從娶妻生子後,一心一意地,就是在大清的繁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