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他不是還在大漠裡嗎?啊,他想起來了,那只是夢,只是一些遙遠又不願想起的記憶。
無法隱藏心事的黑眸,在朝陽下顯得很黯淡,他讓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抬首看向坐在房內遠處的藏冬。
藏冬的嘴邊帶著笑,「被前世纏著不放的感覺很不好受吧?」
知道什麼都瞞他不過,殞星也不想在他面前撒謊或是瞞騙些什麼。
「為何要救我?」他茫然的問,因想起的一切而握緊了拳心。
藏冬無奈地攤攤兩掌,「受人之托囉。」先是有個燕吹笛,再來一個震玉,他就是不想管閒事也不得不管。
璀璨的日光均均灑落了一室,殞星抬手想遮掩這一室的亮眼,這一室的……現實。
為什麼要讓他再醒過來?就讓他這麼永不醒來那該有多好?他根本就不想再回到人世面對殘忍的真相。以往,在陰間時,他離不開自責又回不到從前,於是他埋首、蒙眼,內疚不忍回顧生前的一切,他都刻意地選擇把那段過往遺忘在人間了,為何他要再走人間這一遭?那道永不能癒合的傷口明明就要消失了,何苦再去將它扯裂,再讓他去面對那讓他自慚形穢的往事一回?
他不該想復仇的,他不該答應鬼後之請的,因為回陽,這只是個讓他再度往罪惡淵藪裡跳的跳板,令他再度墮入其中糾纏,苦苦不能掙脫。
很想逃,他想逃離這些想忘掉的過去,永遠都不要再記起來,但,記憶就靜靜擱在那兒,逃不開自己的心,他又能逃去哪裡?
苦無去路。
一抹白色的身影晃掠過他的腦海,嗅著窗外在春日裡盛開的百合香氣,他想起了震玉那張清麗的臉龐。他還記得,她的眼角眉梢,對他寫滿了關懷與憂慮,她把他懸在她的心上。
「她呢?」這才發覺屋內無一直與他為伴的震玉的身影,他忙問向對著他沉默靜看的藏冬。
「她?」藏冬挑高一眉,「抱著你睡的那個姑娘?」想想在他未醒的這幾日來,震玉怕他會冷怕、他會在夢中寂寞,不是一天到晚擁著他,就是緊牽著他的手不放,這實在是讓他這個外人看得很有想像的空間。
他的俊臉微微緋紅,「嗯。」
「她去面對她的仇恨了。」藏冬故意深深一歎,臉上寫滿了遺憾之情。
殞星臉上的緋色霎時盡褪,面色一下子刷白了,「怎麼面對?」
「報仇啊。」藏冬眼中的眸光一閃,尖銳地直刺進他的眼底,「就跟你一樣,報仇。」
「你怎不攔著她?」大驚失色的殞星在震愕之餘,邊下榻穿鞋邊遷怒於他。
「嘿,我都管不著你了,又怎看得住她?」藏冬吐著舌把關係撤得很乾淨。
他又急又氣,「她那傻瓜……」她怎麼報仇?勢單力孤的她根本就無法去對付翟慶。
「你也是傻瓜一個。」藏冬懶懶地對他搖著手,「別再管她了,你的身子若是舒坦了些,那你就先上天問台去。」
殞星狐疑地彎起墨眉,「天問台?」
「你身上所中的金剛印若要全解開,你必須去天問台找燕吹笛。」光是看他胸前背後深烙的金剛印所造成的掌印,他就知道這一定是皇甫遲命軒轅岳幹的好事。
「你不能解嗎?」何需捨近求遠?這傢伙不是個神嗎?
他搖搖頭,也只能大歎無能為力,「這世上,唯有燕吹笛和他的師父師弟,才能解你身上這獨門的收鬼印。」
「獨門?」殞星微微瞇細了眼,「姓燕的跟那個對我施法的人一夥的?」
「對你施法的人名叫軒轅岳,救你的人則叫燕吹笛,他們兩個,曾經是對師兄弟。」愛說八卦,也愛聽八卦的藏冬,大咧咧地將燕吹笛一直不想讓人知道的身份抖出來。
「曾經?」
「哎,過去的事很複雜啦,這些你用不著管。」不敢說得太多的藏冬無所謂地搖著手,而後面色一改,正色地望著他,「記住,你得快快上天問台去找燕吹笛解印,要是去遲了,你的麻煩就大了。」
他不肯同意,「我要先去找震玉。」也不知她離開了他多久,或是現在怎麼樣了,萬一他來不及找到她,使得她也變成翟慶手下的亡魂怎麼辦?
「喂,笨鬼。」藏冬不滿地皺著眉,「我叫你別管她先上天問台,你是哪句話聽不懂?」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這隻鬼類,老是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裡。
「反正我已經死了,再怎樣,也都不會比現在更慘,但她還活著,我不能讓她做傻事。」他已再沒有什麼好失去,因此,他可以不顧己,但震玉不同,她還那麼年輕,什麼人生的種種滋味都還沒嘗過,她不能死。
藏冬冷冷地哼了哼,「誰說你不會更慘?」
「什麼意思?」他一怔,不解自己還能再有什麼遭遇。
「短期內,你要是不解開金剛印,你就會魂飛魄散。」軒轅岳修法苦修了廿年可不是修假的,加上他原本就有萬中選一的天資,這個金剛印,可是讓軒轅岳在鬼道中人人……不,鬼鬼聞之色變的頭痛大敵。
殞星沒料到事態竟會如此嚴重,好半天,就只是怔怔望著他。
「別說永世不得超生,你是會直接化為烏有。」藏冬見警告奏效了,於是愉快地再次提醒他,「哪,現在知道誰的事情比較緊急了吧?」
輾想了許久後,殞星的眸中煥出光采,他毫不猶豫地開口。
「她。」
「什麼?」藏冬的下巴險險差點脫落墜地。
「我要先救她。」他邊說邊把鞋穿好,站起身將放在榻邊的衣裳穿好後,便在屋內尋找著他的長刀。
藏冬簡直想跳腳,「你……」
「你不瞭解在她身上遭遇過什麼事,因此你不懂她若是直接去找翟慶,她可能會——」找來自己的長刀後,他正想解釋清楚,但洞悉一切的藏冬卻揚手打斷他的話。
他一口氣說完,「翟慶殺了她一族,而她登門去找翟慶報仇的話,她的下場,大概也只是跟她的親人們一樣身首異處,對不?」
殞星頓愣了一會,就見他不滿自己被看輕的眼神投射過來。
「誰說我不知道的?」說來說去,好歹他們神類也是等級最高的一類,天底下有什麼事是他不清楚的?
他沉下了臉,「既然你都知道,你還要我別管她?」分明全盤知曉,卻還攔人?他這個神到底在想什麼?
「為何你要管她?」藏頭反而理直氣壯地倒過頭來反問,「你是她的誰?」
殞星被他問倒了。他是她的誰?
在藏冬開口之前,他沒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彷彿,救震玉、拉她靠在身邊、與她緊緊相偎,本來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他低啞地問:「難道你要我……什麼都不做嗎?」
「人各有命,她的命是屬於她自己的,她要如何,與你無關。」人心是最難束縛的,管得住人,熄不了那蓬復仇之火,他再怎麼留,人也是無用。
「換句話說,你要我放棄她的生命?」把話徹底聽得明明白白的殞星,冷肅著一張臉,眼底,有掩不住的怒意。
藏冬笑得一臉壞意,「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喔。」
「告辭。」他立刻大步往外頭走去,再也不想理會這個不顧人命的山神。
「你瘋了?」藏冬急忙閃身至他的面前,「外頭現在正有一大籮筐的鬼差正在找你,你一出去,你准完玩了!」
「鬼差為何要抓我?」都是同類,鬼後為何要派鬼差抓他?
他懶洋洋地提醒,「難道你忘了你曾答應過鬼後什麼事?」
殞星猛然回想起在天壇上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遭皇甫遲掏心祭天的暗響,同時也體認到,他有辱鬼後所賦予的使命,使得鬼後的惟一愛子白白死在皇甫遲的手中。
他勉力壓下心慌,「你怎知道鬼差來了?」
藏冬沒好氣,「老兄,雖然我知道自己沒名列仙班,也名不見經傳,但請你別老忘了我是個沒正牌但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山神好嗎?」
腦中一陣恍惚,反覆反覆思索著自己目前的處境,殞星不知該怎麼抉擇,他痛恨要他選擇的時刻。
記得當年,他擇貪忘義,於是造成了所有的錯誤,今日,他該怎麼選?是該放棄自己的魂魄,還是放棄震玉的性命?
「喂,喂喂……」越看越覺不對勁的藏冬,在他又抬起腳步準備往外走時,連忙想攔他,「你真沒把我的話聽進耳裡?」
「多謝你的勸告,但,我還是要去救她。」已然做了選擇的殞星,朝他微微頷首致謝,隨後即繞過了他朝外頭奔去。
「笨鬼!」藏冬在他身後遠遠地喊,「你若是不去天問台,你會魂飛魄散的!」
殞星宛如沒聽見他的喊聲般,腳下的步一刻也沒停,他不斷奔跑,連自己也不能理解他為何會跑得這麼快、這麼急。
在綠色漾漾的森林中,不斷倒退的樹影在他的眼前匆匆掠過,他邊跑邊想,他在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親人或是朋友,再次回到人間,不過是為了回來報仇和受人之托,這只是很單純的兩件事而已,震玉值得他這般冒著危險去救嗎?她只是人間的一個女子,一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女人,而他,則是只心虛的鬼,他們甚至不同類,雖然在祭天台她曾以身救他一命,但他不也曾救過她數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