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翩翩啊!」龍過翼天生一副大嗓門,低沉而渾厚,不管聲大或小,都免不了被冠上「聲如洪鐘」這詞兒。尋常人若聽到這種渾厚的聲音,莫不打顫、發抖,偏有個知他、懂他的王媽不吃這套。
「小姐是小姐,我說的是繼承龍家子嗣的少爺。」王媽越說越火,無由來地一身煩躁。
龍過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位頗具份量的老你媽。他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她,只敢偷偷睨視。王媽一旦生起氣來,連閻王老子都得滾得遠遠的,她偏又常常氣得沒啥道理。
「爺爺,你是不是又不聽王媽的話,偷喝酒了?」他實在想不出來自己哪 得罪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女士。
「別扯到我這邊來,我可是乖得很。」龍威和趕緊撇清,低頭吃他的清粥。
「是少爺惹我生氣。」王媽氣呼呼地收走龍過翼杯盤狼藉的餐具,轉身朝廚房走去。
「我?」高揚起粗濃的眉毛,龍過翼極為訝異。前些日子他忙著全省視察,不過昨天才回來,怎麼會無端惹她心煩的?莫非她不想看到他?
「你剛才沒聽見她把『繼承子嗣』說得特別清晰嗎?」龍威和懂王媽的心,這棟大屋子空曠、寂寥得嚇人,是少了點什麼來點綴。「你打算什麼時候和雙蕊訂婚?她今年二十四了,不是嗎?」這孩子也有三十三歲,該結婚了。
龍過翼剛毅的臉龐看不出任何表情,逕自恢復一派嚴肅。「最近可以。你和王媽拿主意就好,我沒意見。」他以生意人的公式化口吻說著,好像主角不是自己。
龍威和淡淡地看著塊頭奇大的孫子,想不通他這種短小精幹的人,怎麼會有這種體格突出的後代,龍家歷代的男性最高也不過一百七十幾公分,哪知到了過翼這一代就突變了。他居然有一百八十六公分,翩翩那孩子也有一百七十五公分,怪哉!
老實說,他家過翼實在稱不上英俊,頂多有一副寬肩和壯碩的體格,再加上生就一張嚴肅、粗獷的臉孔。單從外表看,他絕對是難以親近的。然而,他的五官雖不出色,氣質硬是出眾,全身上下瀰漫著一股致命的攻擊和逼人的氣息,這樣純陽剛的氣質,也是他能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要因之一。
不過,膽子小一點的人,絕活不過他那濃眉厲眼淡淡一瞥,遑論他的大嗓門一吼。所以說,膽小、羞怯的雙蕊能忍耐他這粗魯不文、感情智障的孫子這麼久,真不容易;尤其是這孩子把事業看得出生命還重要。
「不用通知你在加拿大養在蒔卉的爸媽嗎?」龍威和為出類撥萃的孫子感到驕傲。只是,如果他能多花點時間注意他的婚姻大事,那就更好了。
「都可以,你拿定主意。」他淡淡地重複,對婚姻大事沒事業感興趣,不過也不排斥就是了。該來的還是會來,龍家一脈單傳,他明白自己在婚姻方面沒有選擇權。「我上班了。」
「飯店不會跑掉,別緊張。」龍威和溫和她笑著,為孫子的心急好笑,「過翼,飯店現在已經上軌道了,你難道不能多花點時間陪陪雙蕊嗎?」
龍光飯店前幾年發生了營運危機,這孩子臨危授命,在風雨飄搖中接掌了瀕臨歇業的企業。難得的是他並沒有因而一蹶不振,反而不眠不休、積極努力地開拓新客源,將傳統飯店轉型為國際級觀光飯店,並與國外大型觀光飯店結盟,加入其訂房連線系統下,終於,漸有盈餘出現,前景看好。
過翼的商業眼光十分獨到,他不僅將全省北、中、南各一家的龍光飯店逐步翻修成娛樂、休閒兼具科技辦公機能的觀光旅館,改變了一般人對龍光飯店以往純住宿的觀念,更看準了國人日重休閒品質,進一步和國內較具知名度的旅行社合作,以開發恆春半島的觀光據點為號召,擬將飯店分化成度假村型態和觀光酒店型態,招攪更多不同類型的客戶。
事實證明,他的改變果然挽救了龍家岌岌可危的根基。年輕人的衝勁是他們所不能比的,他爸爸提前退休果然是明智之舉。這孩子是個將才,不論是他那嚴酷的外型還是精明的腦子,都在眾人之上。
龍過翼沒有停下穿外套的動作,拉好領帶後,他扒了扒凌亂有型的短髮,敷衍地說:「我已經盡量抽出時間陪她了。」
「一星期陪她吃一頓飯叫抽出時間?」聽他的語氣好像那已是莫大的恩寵。龍威和再次佩服雙蕊的好脾氣,他把雙蕊的存在視為一種負擔嗎?
唉!有這種工作狂的孫子:教人怎能不擔心。
「是不是雙蕊曾向你抱怨過什麼?」龍過翼攏緊眉頭,不悅地提起公事包往外走,一刻也沒問著。他是絕不會為兒女私情這種俗事,耽誤上班時間的。
「你看她會嗎?」龍威和歎口氣,反問孫子。雙蕊這個安安靜靜、清秀端莊的女孩子值得疼愛。
「可能不會。」龍過翼甚至沒有停下來思索一下,僅是隨口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點也沒有將他爺爺的問話聽進心 。
他從沒想過雙蕊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只知道她很適合自己,是位名門閨秀,不多話、不嘮叨,溫柔、典雅,配得上他。
「過翼……」老人家話還沒問完呢,他那精明幹練的孫子便已心焦地飆出門了。
這孩子在意什麼呀!飯店就在隔壁,走路三分鐘就到了。萬分無奈地輕搖著頭,龍威和只希望他不會死於過度疲勞。
「老太爺,剛才有人送來了一封信。」和王媽年資有得比的陳管家,將信件必恭必敬地呈給龍威和後,保持謙恭的姿態,進退有禮地離開了。
龍威和實在拿這些老朋友沒法子。王媽嘛,是多事的過了火;陳管家則是拘謹、古樸地堅持主僕該有尊卑之別。一屋子的人都是怪胎,包括他遠在加拿大怡情養性的兒子、兒媳婦,以及那個長年不在家的孫女在內。
龍威和訕笑著拆開信,笑容隨著目光游移急遽地凝結在嘴角,不到閱畢,兩行老淚便已悄然順著他瞬間蒼枯的老臉滑下。
老程走了,那麼強悍、剛猛的商場強人終也敵不過小小病菌的摧折,人命如此脆弱,他們圖的到底是什麼?
老程奮鬥了一生,到頭來依舊帶著遺憾離開。他不禁要懷疑自己到晚年後所稱的無慾無求是不是最幸福?又,自己果真是無慾無求嗎?恐怕不是吧!他不也極希望能抱到過翼或翩翩的孩子。他相信他的修為還沒到那種無求的境界,是他禮佛不虔吧。
老朋友,我會幫你達成心願的,不管結果如何,我定盡一己之力。你若地下有如,在我無能為力時,可要幫幫我。
龍威和止不住傷心淚,為好友孤獨的晚年感歎、 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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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肅穆的公祭會場內,哭聲雜沸,充斥著許多傷心人。
在一群涕淚如雨、黑夜遍佈的傷心人中,驀地出現了一道鮮紅刺眼、燦亮如火球的窈窕身影。她的礙眼和不敬嚴重地損及大家的心情,亦難避免地掀起了軒然大波。眾人在行注目禮之際,不忘悄聲地議論紛紛。
紅衣女郎如此突兀、不對襯地蒞臨會場,若尋釁又似哀悼,沒人能臆測得了她冷艷、絕美的臉蛋下隱藏的心思。她怡然、大方地走進來,對自身所引起的騷動似乎無動於衷,冷眸
除了靈堂上那幀莊嚴的黑白照片 已逝的老人外,不曾對外物投過費事的一瞥。
「這麼招搖地走進來,你怕別人不知道你來了嗎?」家屬代表葉萍,率先出聲尖酸地挑剔她的衣著。她居然出落得更美了,不僅是臉蛋美,一襲貼身長裙所襯出的姣好身材,直是勻稱得讓人嫉妒,不再瘦弱得令人厭憎。
「住口!」站在首位的程研瑞,低聲喝阻老婆的攻擊,好脾氣地朝 女綻出可親的容顏,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衣著適當與否,「采依,來,上柱香。爺爺一直很想你。」
程采依聽不進他所說的任何話。她試圖封閉起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不讓濃烈的哀傷形於外。她不要讓別人知道她的致命傷,也不要別人知道她的脆弱,尤其那人是葉萍。
始終保持著冷淡的面容,她接過香,莊重地祭拜完,轉身要走。
「采依,你不送爺爺嗎?」程研瑞難忍喪父哀慟,拉住她。她原本也該是在這 答禮的家屬,為何她冷然的態度表現得好像她只是個過路的陌生人?
「不。」程采依冷淡地回絕。
「采依姊,爺爺會希望你送他一程的。」一旁的程雙蕊也出聲挽留了。她甜美、清秀的臉上亦有股難掩的傷痛。
程采依淡淡地拉開叔叔的手,若有似無地瞥了堂妹一眼,有些慶幸柔順的她沒有遺傳到半點她母親邪惡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