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她說不想留下哥哥一個人在台灣,怕他會寂寞,我母親和祖母年紀大了,失去冬彥,兩老傷心欲絕,我擔心她們負荷下了小秀的情緒。小秀的媽媽再不離開這個地方,我怕她會承受不了。力齊,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禮……」
「管叔,信得過我的話,你把小秀交給我吧。」展力齊意會地拍拍扛不下所有傷心的管家父親。「你和管嬸照顧我多年,我把你們當成自己的親人,別跟我見外說什麼無不無禮,你盡早把管嬸帶走吧。她不想留,讓她早點離開對她也好。小秀這邊由我全權負責了,你安心照料管嬸。人在異鄉,自己要珍重身體啊,管叔。」
管父老淚縱橫,緊緊摟了把展力齊,感激失聲:「力齊,謝謝……」
冬彥的後事多虧了力齊二話不說,接手包辦了。這場喪事,從頭到尾都由力齊一個人在忙,他這個父親心忙神亂,什麼事都幫不上,他幫不上……
遇到事情才知道,他是個懦弱沒用的家長。那天早上發現僵冷的冬彥後,他們忙著應付錯愕、應付傷心、應付絕望與混亂,所有人都六神無主,心都空了,怎麼思考?他用了一輩子的腦子,竟不知如何思考,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了……
為什麼走的是他兒子?他才是患有所謂「法祿氏四畸形」心臟破損,長年遊走死亡邊緣的人。為什麼是帶走他兒子?少了一個人,為什麼會是全世界支離破碎的感覺?
他是一家之主,必須振作,結婚二十六年來都是老婆無怨無悔照顧他,該他呵護她了。小秀交給力齊,他可以放心帶老婆離開了,他無法再失去任何一個,目前只能這樣安排了。冬彥,爸爸真的需要你呀……
「管叔,小秀今天睡冰樹家嗎?」展力齊到樓上轉了一圈下來,到處找不到人,故意漫不經心問道,不想加深他的心理負擔,電腦開著,人跑哪去……
「沒有,她沒在樓上嗎?」管父大驚失色,緊張地跟著展力齊轉出院子。
「冬彥在這裡,小秀不會走遠,她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別擔心。」展力齊的心被恐懼撕扯,神色鎮定地拍拍管父。「管叔別慌,我去找就好。你幾天沒睡了,也不能放管嬸獨自在家,先回房去休息,我們馬上回來。」
不等回應,展力齊驚惶失措地朝村裡街雲,先到墓園的新墳找了一遍,村內外仔仔細細翻找過一遍,均找不到痛失兄長而傷心失魂兩個月的小女生。
凌晨三點半,展力齊喘吁吁地趴在吊橋上,正考慮找一班兄弟來幫忙找人,無意問朝崖下一瞥,他心神俱散地瞥見一個蹲在溪邊發呆的小身影。
媽的!管冬彥,你這只死瘟貓!你渾蛋!你有種就把所有感情帶走,別留下一屁股悲傷,你要讓誰扛啊!渾蛋!
展力齊不敢耽擱,就近滑下崖底,小心翼翼地接近蹲在石上一動不動的小女生。
更深露寒,夏秀只穿一件單薄的睡衣,瘦了一圈的小臉空洞得讓人心疼,大眼睛晶瑩不再,幽幽望著石頭下的溪水,望著水中一張蒼白似鬼的倒影。她不哭下吵,無言地封閉心靈,獨自承受哀傷,拒絕承認兄長已逝的事實,兩個月下來,她不僅像具缺乏生命力的孤魂,整個人也消瘦得不成人形。哀莫大於心死。
展力齊通知完管父,收線時,憂傷地望著小芳鄰淒楚的側影。累積兩個月的緊張到達極限,抽痛的心口,無來由地緊得他無法呼吸,他抱頭,猛然壓下腰,等待緊張的情緒稍微鬆弛,才在夏秀身旁坐下。
擋在風口,以高大的身軀擋去月光,強迫卻不作聲地讓她知道他的出現。
靜靜陪她坐了好久,不敢驚擾神色專注的小芳鄰,展力齊耐心十足等她主動察覺他的存在。兩個小時後,夏秀像是看夠水中那張毫無變化的臉,她緩緩轉頭,對身側的人漾出一個擊得展力齊心更痛的空泛微笑。
「你在看什麼?小不點,該回家囉。」
「啊,天亮了。」夏秀抬頭。
「還沒,快要了。」展力齊喉嚨梗塞,嗓門瘖啞:「跟力齊哥哥離開這裡,好不好?搬到力齊哥哥家住好不好?」
「哥哥一個人在這裡會寂寞的。」
「哥哥寂寞的時候,力齊哥哥隨時載你回來陪他,好不好?」
夏秀偏頭沉思了一下。「不要去很遠的地方哦,哥哥找不到我會著急。」
「嗯。」展力齊壓抑淚水,傷懷的聲音力持平穩。「我們住台北,力齊哥哥帶你去過的,記得嗎?有溫泉可以泡的大房子,記得嗎?」
「記得。」空泛大眼,幽幽地望回潺潺的水流。「跟這個一樣的山泉。」
「對啊,你記憶力很好。力齊哥哥這陣子睡不著,你念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現在嗎?」她遲疑著。
「嗯。」展力齊看她終於動了。
身軀僵冷的夏秀,腳步有些不穩地站起身。跨下巨石前,她忽然低下頭,像是納悶地望著護在自己腰側的緊張雙臂,抬起無神的瞳眸,她對展力齊一笑,乖順得像個被操控的機械娃娃,走入他懷裡,任他抱著。
「你冷不冷?」懷中這副冰涼的軀體,終於逼出他隱忍兩個月的淚水。
「不會。」
摸著她凍成紫白色的面容,展力齊只覺全身寒透。
「力齊哥哥會冷嗎?」她縮在他懷裡,無意識地呢喃。
「很冷。」她的樣子,看得他心好冷。
夏秀忽然瞪大迷茫的眸子,驚懼地摟著他脖子,哭出聲:「力齊哥哥,你抱著我就不會冷了,你抱著我!不要和哥哥一樣冷冰冰的,你不要睡著就不醒來了。」
展力齊緊緊回擁她,趕緊柔聲安撫:「不會,力齊哥哥從沒騙過你,我不會。」
「這樣還會冷嗎?」哀傷過度的小女生聽不進他的話,拚死想擁緊他。
忽然之間,展力齊再也承受不住悲傷的壓力和情緒。
「啊--啊啊啊--」他忿怒地仰頭狂號,聲嘶力竭,對著滿天星斗無助狂吼。
夏秀被他傷感的怒吼、激烈的動作一再震盪心弦,奇異地靜定下來。她定眸,幽幽凝視受創甚深的巨獸,看他對著天空嘶哮,生誰的氣一樣,眼淚多得彷彿流不盡,好傷心,他的心似乎比她還要痛。
等到受傷的獸將累積多時的怒怨?一鼓作氣宣洩完畢,她才細細地開口安撫他:
「力齊哥哥,你不要生氣,我們明天就搬去你的大房子住,好不好?」
展力齊急喘著氣,聞聲驚訝低眸。看見她身上睽違己久的微弱人息,看見她聲音虛弱,卻不再空幽得教人哀傷,展力齊情緒激動得無法言語,於是不斷點頭,生怕神遊已久的小芳鄰看不懂,於是他拚命點著。
望著破曉劃開長夜,夏秀縮著身子,喃喃低語:「我肚子餓了。」
她當然會餓,她已經兩個月沒進食。「我們下山,直接去大房子吃很好吃的早餐,好不好?」早點帶她離開吧,否則不出三個月他就會失去她。這種傷痛,經歷一次已經太多。「大房子的阿姨會弄很多好吃的早點,你想吃什麼都可以。我們現在去台北好不好?小秀。」
「嗯。」夏秀環住他脖子,小臉柔順地靠在他肩頭,眼皮下滑。「不要道別哦……」
「我們不道別,你安心睡覺。」展力齊輕聲保證。
這年初春,青嵐風雲榜上的第六號人物隨著第二號人物的早逝,芳蹤成謎。
畢業前夕驟失最閃耀的星光,這年仲夏,青嵐大學公認人才齊聚、成績最輝煌的一屆,難掩惆悵心情地,各赴茫茫前程。
這一年,管家分崩離析,展力齊成為夏秀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
第七章
她不知道歲月能否完全治癒心頭的傷,卻知,它是一帖極有效的鎮定劑。
天有不測風雲,人生無常。六年來她經常聽見別人這麼安慰著,那些愛莫能助卻真心關懷她的旁人,似乎也只能以他們熟悉的方式安慰她了。
「讓師傅幫我們做些拿手的點心送來,日式法式各做幾樣,做漂亮一點,別太甜。哦,爹地說這裡下午不營業,你知道嗎?」嬌客對餐廳外嘈雜的人聲皺眉。
「餐飲部門早上有接擭通知。」總經理小心地拿起冰桶,放在五位貴客身後的緞面茶几上,「二小姐,您是否需要餐廳經理為您及諸位小姐介縉葡萄酒的年份?」
嬌客瞄了眼冰桶。「不必了,這裡喝來喝去不就是那幾個年份,膩了,採購部門今年飛法國挑酒之前,通知我一聲,反正我那時人在英國,飛一趟幫忙挑嘍。」
「今天我們不想喝紅酒,幫我們挑幾瓶適合的香檳送過來,別讓飯店的客人吵到我們。brUB那邊音樂太吵,你們知道嗎?居然有客人在劃酒拳?相信嗎?劃酒拳?美蘭,你家開的是五星級連鎖飯店,不是路邊攤吧?真沒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