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太醫這一回是緩緩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神歆微笑得很苦,「我難道沒有『不知道』的權力?」她重複了一遍,「我只知道,他人回了開封,然後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的來歷,更不知道,他從哪裡學到了這樣的醫術。」她咳了幾聲,「先生縱然是追問,神歆據實回答,不知便是不知。」
龍太醫的目中陡然暴出精銳已極的亮光,「你不知,那你竟然沒有想過要弄清楚?」
神歆的眼神是厭倦,「先生,我們名醫山莊,救的是人命,看重的是道義,救死扶傷是本分,若先生要我去治病救人,神歆自然責不容貸,但是,先生若是為了名聲之爭,恕神歆無力,沒有精神為這等事情去計較細微末節,計較長短。」她真的不明白,岐陽的醫術出乎尋常得好,和名醫山莊有什麼關係?他的存在,會撼動到名醫山莊什麼嗎?她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是不該帶岐陽回名醫山莊的,似乎,她那一時的決定,給岐陽帶來了一種不祥的陰影。
她只是想救人,難道她是錯的?難道先生們希望的不僅僅是救人,而是永遠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一名家,第一救人之所?第一——可以對人的生命生殺予奪?絕對的「神」的地方?因為岐陽居然觸犯了神的神力,居然分散了神的神力,所以——不可原諒?
這是不公平的,神歆不能說他們錯了,但是,這是不公平的。
這是不對的。
這是不對的,你並沒有看見,岐陽他要趕來救人的時候,那樣的眼神,那種真心實意的關心,他不是會爭權奪利的人,更從來沒有想過,要奪走名醫山莊的一切。
岐陽,這是不對的,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要相信你,而是,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她心裡想著,這是不對的時候,龍太醫森然道:「你可知,名醫山莊一莊二百餘人,一年的開支全部出自於江湖惠濟,假若名醫山莊失去這醫術第一,救人第一的名號,還會有多少人認定名醫山莊存在的價值?你可知,莊裡會有什麼反應,什麼後果?莊裡多少人是靠著製藥採藥而生,他們謀生的本事幾乎沒有,就只會幫著名醫山莊製藥,你又知道,名醫山莊多種靈丹不可外傳,所以他們所會的只不過是零星片斷,又不能成製藥之手藝。一旦山莊失去名譽,你可知道,受到影響的又是多少人?」
神歆怔了一怔,「所以在岐陽沒有危及山莊安全之前,必須——」
「必須保證,他不會危及名醫山莊的名譽,不會用他的醫術,出來救人,不會揚名,不會——顯身。」龍太醫拄著枴杖站著,神歆錯覺地看見他目中閃過的一絲陰涼之意,突然全身都冷了。
「你必須調查清楚,岐陽是什麼來歷,然後,你要確定,他不會影響名醫山莊的名聲,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龍太醫居然是這樣說的。
神歆陡然睜大了眼睛,「先生,你的意思?」
龍太醫冷冷地道:「我的意思,你很明白。」
殺——人——神歆藹然的笑容一再失色之後,終於徹底破裂,「我一點也不明白。」她一貫纖白秀氣的手掌緊緊地握了起來,握得很緊,「先生訓練我,難道,不是為了——救人嗎?」
龍太醫的眼睛微微瞇起,「救人之法,殺人之法,本就是翻手,覆手。」他冷冷地道,「你這麼聰明,又如此有『見地』,難道你就想不明白?」
神歆瞪大眼睛,看著龍太醫,這個她十九年來,一直以為嚴肅正義的老人——是她太天真,不知道世事疾苦,金錢的重要,還是——極善之後,必要有極惡,來為之支持,否則,善良就沒有依靠?還是——他們都錯了,即使人活下去需要錢,也決不可以用別人的性命、用這樣的手段來爭取——
「你胸口的傷始終未好,不利你處理此事,」龍太醫袖袍一拂,將神歆抓了過來,砰然數指點在她背上胸前,神歆心頭一熱,一口淤血咳了出來,數十日拖延不好的傷勢痊癒,只聽龍太醫冷冷地道,「我不僅治好你的傷,連同我五年的功力一併傳給了你,你要記住,你是名醫山莊的人,就要做名醫山莊的事。」
神歆僵硬地看著他,她突然發現,那種和藹安詳的境界,突然之間,離她好遠好遠了,她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抿起了嘴角,做成的,是一個怪異的表情。
——+※+——
「聖香少爺,外面有一位姑娘——」
丞相府。
聖香的書房。
聖香正在看他的閒書,看「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看得搖頭晃腦,不亦樂乎,正在幻想眼前有一位絕代佳人,突然聽到有位姑娘來找,不僅大喜,「快請快請。」他在心裡自吹自擂了一番,原來自己是這樣有先知之明,知道有佳人到,先讀佳詞。
「聖香公子。」來人語音平靜,衣袂不飄。
聖香抬頭一看,大為失望,乾笑一聲,「神歆?」他幻想得進來一個秋水為姿月為神的絕色,神歆她當然也不是美,她乾淨清爽,整整齊齊,但卻不是女人嬌柔動人的美,她就是像岐陽說的,像個尼姑!聖香乾笑之間,心裡已經不知把岐陽讚了多少遍,崇拜他有這樣的頭腦,想出一個這樣妥帖的詞,來形容眼前這個女子。
不過,失望歸失望,聖香是欣賞神歆的,她是一個真正值得尊重的女人,雖然——她家裡那一幫老頭有點神經不太正常,但是,養得出這樣一個徒弟,算是名醫山莊的大幸——聖香也偶爾興致來了走走江湖,名醫山莊他是去過的,也和龍太醫下過棋聊過天,雖然他一向擅長給人留下好印象,在名醫山莊也不例外,但這一幫老頭的變態之處,他卻也是留下深刻印象。
神歆看著聖香,聖香還是老樣子,一張玲瓏臉,做的全是不正經的事情,難得坐在書房裡看書,看的又是這樣的無聊書,不禁好笑,也不知道聖香要把一顆玲瓏心丟在哪裡才合適,想笑,笑意到了唇邊,便變了質,成了苦的。
聖香溜了她一眼,眼神鬼鬼的,嘻嘻一笑,「難道你又是來問我岐陽哪裡去了?」他拿起書對著自己扇了幾下,憂雅地靠著沉香烏木椅,「我不知道。」
神歆搖了搖頭,「我不是來問你他到哪裡去了。」她眼裡有厭倦之色,「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我累了。」她看著聖香,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嗎?」
聖香讓出椅子,非常紳士,「當然可以,你坐。」他揮手讓丫環侍僕出去,一跳跳上桌子,「你早就該累了。」他笑嘻嘻地說。
神歆也不矯情,在椅子上坐下,眼神裡都是倦意,她有一刻沒有說話。
聖香也就閉嘴,自顧自東張西望。
過了一會兒,神歆才開口:「他去了哪裡,你知道的。」她播了搖頭,又搖了搖頭,「他是生氣了。」
聖香嘿嘿一笑,「他可是難得生氣的。」拿起書又扇扇,他閒閒地道,「我認識他五六年,還沒看他真正生氣過,你們那窩老頭真的惹惱了他,危險危險,厲害厲害。」
「他——」神歆低下頭,算是笑了笑, 「聖香公子——」
「停!」聖香「啪」的一記把書合上,「你既然來這裡找我,就是真心當我是朋友,叫聖香,不要叫公子。」
神歆真的笑了一下,「聖香。」
「有進步,」聖香伸手向書房那邊一引,一杯熱茶臨空而來,「喝茶。」他補了一句,「這是丫頭剛才端給我的,我沒喝,裡頭應該有不少好東西,你是大夫,聞得出來的。」
神歆點頭,那茶裡面各種藥材,都是清潤溫和之物,她自然清楚,「臨空攝物?」她低笑,這一門功夫,她可還沒有完全練成,當初練,是為了救人,是因為被要求,所以非練不可,現在,她卻失去了這份心情。
聖香笑瞇瞇的,「當然,」他眼睛轉了轉,「你不是來找岐陽,難道,是來和我談岐陽?」
神歆笑了笑,「我只是想問,他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她低聲問,假若,他永遠失蹤,那有多好?她就根本不必煩惱。
「哇,」聖香哇哇叫起來,「你這是繞著彎兒在套我的話?他回不回來,我怎麼知道?女人啊女人,真是沒有良心,枉費他對你這麼好,臨走之前還交待我——」聖香似真似假地發現說漏了嘴,不禁一張臉變成怪臉,嘻嘻一笑,拿起剛才那本書擋在面前,假裝他什麼也沒有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