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擒拿遼國奸細的任務出乎意料的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餘黨,相信只需要審問就可以知道,現在困難的是,要到哪裡去找姑射?她行蹤飄忽,要找她,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他每一次看見姑射,都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要去哪裡找她?
她最有可能去哪裡?
容隱沉吟,他決定先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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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梅嶺。
不過不是前幾日武林大會的地點,而是離那個地點更遠、更偏僻的山谷。
那個山谷,是他當年和姑射採茶的山谷。
他的人還沒有走近,就聽見她的歌。
「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意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容隱歌聲入耳,猛然想起這首{長相思》的前面一半,「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她——她相思之苦,竟然是有如此的哀切?他沒有想過,他自己的欲忘不能,難道,就不算是另一種相思之苦?
姑射的人在流水邊。
山風颯颯,所以她並沒有聽見容隱靠近的腳步,她在水邊照她自己。
容隱就站在山谷的入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依然很美,白衣如雪,烏髮如雲,烏黑澄澈的眼瞳,無人可以描繪那眼裡的令人心動的是什麼,讓他日日夜夜不能相忘。
她看了一陣,緩緩解開了右邊的髮髻,讓一半的頭髮散落了下來。
她在幹什麼?
容隱行近了幾步,他想看看姑射究竟對著水在幹什麼?
姑射猛然轉過頭來,一抬頭,正好對上容隱的眼眸!
那是——白髮——
容隱心頭大震,他看見姑射手裡握著的是幾絲白髮,在滿頭烏髮之中,顯得那麼悚目驚心!她才幾歲?二十?二十一?怎麼能就有白髮?
姑射看著容隱震驚不能相信的眼睛,反而顯出了淡淡的苦笑,她比容隱鎮定多了,「我不知道你會來,我如果知道,就不會留在這裡。」她綰上頭髮,匆匆轉過頭去,「我走了,你——你——」她頓了頓,已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勉強一笑,「我走了。」
她的身體被猛然抱住,容隱走上一步把她緊緊抱住,她感受得到他情緒的激盪!「放開我!是你說——是你說『多情無益,不如無情』,你放手!」姑射一下子掙了出來,「是你說叫我在你還沒有動情之前,離開你的!我——」
「不要走!」容隱拉住了她的手,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苦澀的聲音說話,「讓我抱一下,好不好?」
姑射閉上眼睛,任由容隱抱著她,她可以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用幾乎哽咽的聲音,沙啞地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怎麼了?姑射從淚光中看他的眼,他顯得很痛苦,「姑射,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你放開我,讓我走,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你就再也不必煩惱了。」姑射苦苦地道:「除了這樣,我們兩個——還能怎麼樣?」她凝視著容隱,柔聲問,「還能怎麼樣?」
容隱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可是我——」
「你應該比我理智的,對不對?」姑射凝視著他,很溫柔地為他撥開幾縷微微有些散亂的髮絲,「忘了我吧。」
容隱又搖了搖頭,他始終不敢睜開眼睛,怕看見她的眼瞳,怕他會流淚,「我忘不掉。」
姑射舉起袖子,擦掉剛剛掉下來的眼淚,「我也忘不掉,」她低聲道,「我們兩個,竟然是誰也沒有福氣——解脫——」
「不要說了!」容隱踉蹌退出兩三步,「我——我——」他陡然轉過身去,自嘲,「我——害人害己——」
「不是害人害己,不是。」姑射凝視著他的背影,幽幽地歎息,「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這一輩子遇見了你。」她溫柔地道:「我也許會傷心,但是我不會後悔,也不會恨你。」
容隱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的頭髮——」
「白了。」姑射勉強一笑,「幸好只有幾根,如果多了,我就變成老婆子了。」
她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容隱慢慢伸出手,觸摸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光滑柔軟,卻的確有幾根,已經白了。為什麼白了?為了他嗎?相思——到白頭,白頭的相思鳥,不就是這樣白的?
「你——你的頭髮,不要再白了。」心中多少苦楚、多少不捨、多少憐惜愛戀,說出口來居然是「你的頭髮,不要再白了」。容隱小心地為姑射綰好頭髮,勉強一笑,「保重。」
姑射點頭,眼淚跟著一顆一顆滑落,「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再白了,我會照顧自己的。」她抱起烏木琴,也低低地道:「保重。」說完,她就低頭奔了出去,沒入了山谷。
她的頭髮,居然為相思而白,她還那麼年輕,她是那麼美——
容隱緊緊握著拳頭,在這一刻,他很想大叫一聲,跳到山澗裡面冷靜一下!但是他終於沒有瘋也沒有叫,他在風中站得筆直,緊緊地抿起了嘴角。
他根本就忘了,來見她,是為了靈犀玉珮的事情。
他猜測得很準,姑射在這個當年採茶的山谷,他也見到了人,但是他卻把要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他滿腦子都是姑射的白髮,這一刻他的心中沒有朝廷,沒有大宋也沒有兵馬,只有姑射淒然的眼神,勉強的微笑和一顆一顆掉落的眼淚。
她這一去,要再見到她,當真是千難萬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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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弄丟了御賜的靈犀玉珮?」太宗的確震怒,「容隱啊容隱,你做事情朕向來放心,這一次你居然錯得這麼離譜?」他在政事堂裡走來走去,「朕讓你功過相抵,擒拿遼國奸細的事情朕就不賞你了,你速速把朕的東西給朕找回來!」
「是。」容隱簡單地應了一聲。
「還有,上玄的人不見了,他的職務暫時由你代替,等朕想清楚繼任的人選,再通知你。」
「臣領旨。」容隱臉上毫無表情。
「我說皇上是不是瘋了?少爺你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他要你兼任侍衛騎軍指揮使?那怎麼可能?少爺你根本就不清楚皇宮裡禁軍是怎麼調配的。還有啊,簡和梁簡大人問少爺,雖然大遼對大宋虎視眈眈,但是高粱河戰畢,兵將的虎符少爺可曾收回?還有還有啊,趙丞相要少爺晚上去丞相府一趟……」在容隱從皇宮回來的路上,書雪不停地告訴他,他還有哪些事情沒有做完。
容隱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冷冷地道:「書雪,閉嘴!」
書雪猛地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道:「還有——還有——楊業楊將軍戰死,少爺你按道理應該去一趟天波府,安慰安慰佘老太君……」他看見容隱的臉色很難看,終於住了嘴,「我說錯了嗎?」
容隱苦澀的一笑,淡淡地道:「你沒有說錯,只不過你說了這麼多,我今天之內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的。」
「那——那有一些可以挪到明天。」書雪也笑得苦澀,容少爺——真的——太辛苦了。
「明天?」容隱冷笑,冷笑得有些譏諷,「明天不是捧日軍要訓練,我要去監督察看的嗎?明天還有魏國公做壽,我可以不去?」
少爺他——生氣了?書雪有些害怕,「少爺——」容隱黯然看著前方,「你不用害怕,我不是生氣,我只是覺得很累。」這世上,為什麼有些人活得很輕鬆,有些人,卻活得很累?
能者多勞——是這樣嗎?
他從前不曾覺得這樣的日子令人厭倦,但是如今,不同了。他的心不再完全屬於大宋,有些時候,有個聲音在問他,值不值得?如此的心力交瘁,究竟值不值得?
「少爺。」書雪低聲問,「你想沒想過——」
「什麼?」容隱不耐地問。
「你想沒想過和姑射姑娘一起走?就像上玄少爺和配天小姐一樣。」書雪小心地問。他只是個小小的書僮,他不是容隱,他不懂國家,他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少爺會累死。
容隱怔然,良久良久,才苦苦一笑,「正因為連他也走了,所以我不能走,你知道嗎?」他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如果有戰禍平復,朝廷安定的那一天,大宋和大遼無論誰勝誰負,我都會走。如果,燕王爺的事情可以解決,皇上可以安心,朝廷可以穩定數十年……如果——」他沒說出口,他想說的是,如果到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死,那麼,天涯海角,他都會去找她的。可惜,這樣的如果,實在太遙遠太渺茫,更要他付出幾乎全部的心力——
「少爺,」書雪怔怔地看著容隱,很迷惑地道:「我希望你會高興,可是在這朝廷裡,你每一天都不高興,我從來沒有看見少爺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