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淚!」聖香突然道。
通微睜大眼睛:「鬼淚?鬼,也有眼淚?」
「有的,能流鬼淚的鬼,必有著世間最淒哀的心,所以才會流淚。人家說,觀音看世間眾生太苦,因慈悲而流淚;鬼沒有觀音慈悲,鬼哭,是為了鬼自己,」聖香凝視著魂石,「可是鬼淚一般只在鬼顯身的時候,自鬼眼而下,怎麼會從這裡?」
難道是因為,千夕仍有靈知,化身魂石,依然會哭泣嗎?
那鬼淚越流越多,快要墜下來了,聖香和通微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要怎麼辦,眼看著那滴鬼淚由半圓,而漸漸拉開弧線,超過半圓,渾圓,然後,沉重地掉落下來。
幾乎,聖香和通微都可以聽見它掉落在地上的「嗒」的一聲,這鬼淚看起來如此沉重,掉下去的樣子,就好似一滴水銀,跌了下去。
那是千夕的眼淚!通微眼見它快要跌了下去,想也沒想,攤開掌心,在它掉下去的時候,把它接在了掌心裡。
那沉重得不可思議的鬼淚,接觸到了通微的手指,居然就像水乳交融,一點停頓也沒有,滲入到他身體裡去,如一縷清煙遇風消散,剎那間無形無跡,如果不是那魂石裂口還在,簡直就好似這一切從未發生過!聖香目瞪口呆地看著通微,然後又看看他胸口的魂石,發現滴出鬼淚的那一顆,已經黯淡失去了光芒,就像一顆灰敗的骨頭,與旁邊盈盈幽碧的其他魂石完全不同。
那鬼淚滴人身體,通微只覺得全身都似恍惚了一下,是冷是熱,居然分辨不出來,眼裡看出去的東西一時間都成了重影,像是,有著兩雙不同的眼睛,從不同的方向,看著同一個事物。
「巫婆?」聖香看他臉頰之間陡然升起了一片紅暈,神色也似不太對頭,「你沒事吧?」
那一陣子的恍惚和錯覺也只是一剎那的事情,通微定了定神:「我沒事。」
「你臉上好紅,很熱嗎?」聖香疑惑地摸摸他的額頭,卻發現是出奇的冰冷,讓他駭了一跳,「怎麼會這樣?都是那鬼淚在作怪,你覺得怎麼樣?你冷得像一塊冰!」
通微搖搖頭:「我……我不知道。」他居然暫時感覺不到是冷還是熱,只覺得身體裡的魂魄有些飄飄蕩蕩,幾乎要離體而去了。
「見鬼!」聖香一跺腳,「我晚上問降靈去!這搞的什麼!我看這一串東西裡面都是這種鬼淚,幸好剛才沒全部打碎了,否則十多滴鬼淚全部進了你身體裡去,你不變鬼也差不多了!」他說走就走,「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通微點頭:「不送。」他心裡卻有另一種想法,也許把這十三滴鬼淚全部融入了自己的身體,就會發生一些什麼。這是千夕的魂魄,是千夕的碎片,是她的眼淚,如果全部融入了他身體,他不會覺得恐懼,只會覺得幸福。
萬一會發生一些什麼呢?即使這樣做會讓他承擔很大的風險,但是他不在乎,反正,千夕都已經消散了,還有什麼會比這個結果更壞?就算連他也魂飛魄散了,那又怎麼樣呢?不過是少了一個人瘋狂而已,算來,竟是一件好事呢。
看著聖香遠去,他握住剩下的魂石,心中另有打算。
——***——
孤夜有月,蓮花依舊幽香。通微在月下,手裡握著剩下的十二顆魂石,輕輕地把玩著,魂石盈盈冷冷的流光,碧幽幽地在月下閃,把通微的眼瞳照得一陣一陣的光亮。
手指之間轉著晶瑩幽碧的魂石,通微一徑默然無語,十二顆魂石在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良久,沒有看見通微有什麼動作,「格拉」一聲,一顆魂石在他指間碎裂,石中殷紅的鬼淚滲出,立刻滲入了通微的指間,剎那間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似乎那鬼淚有自己的意志,就是要滲入通微的身體。
通微微微一顫,嗡然一聲,眼前又是一片昏花,不,不是看不清,是看得太清,他在那一剎那,不但可以看見自己的前方,竟似乎還可以看見自己的背後,似乎有人,用溫柔的目光,慰藉的手,一方面看著他,一方面輕輕撫慰著他!那感覺太詭異!看見自己的是他自己!但是他在那一剎那彷彿已經不是他,而成為了另一個,用心關切著他的人!
他在那一剎那幾乎一個人生生分成了兩個,但通微並沒有害怕,他突然明白,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是這樣的!
鬼淚,是千夕的一部分,被鎖在魂石裡面,它無所憑借!所以要讓它融合,需要有一個載體。破碎的靈魂要融合,需要另一個靈魂來承載,而當一個靈魂侵入另一個靈魂的時候,身體就會產生紊亂的錯覺。
因為,千夕侵入他身體的只是魂魄的碎片,所以紊亂的感覺一閃而逝。千夕的靈魂在他的靈魂中暫時收斂了起來,等到她的魂體聚齊,也許,她就會重新有了知覺,有了感情,就會有她自己的思想。但那個時候他還會在嗎?那個被她作為承載體的靈魂,他的思想還會在嗎?千夕會不會代替他,成為他這具身體的主人?通微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附身還魂」麼?千夕,會重生,而他,會成為離體的魂魄,還是被千夕完全代替,此後再也沒有他?
兩個靈魂,一個身體,這當真是無法解決的難題,除非,他能夠為千夕找到一個新的身體,可千夕是死靈,並非生靈啊!死靈沉重的陰氣,會消磨活人的生氣,活人,是無法長期承載一個死去五年的靈魂的,更何況,千夕還是厲鬼,除了他這具身體有著詛咒師的血脈,有著和她相同的血緣,甚至還有著她自己封印的力量,別人根本負擔不起這樣一個死魂。
低頭看著手指間晶瑩幽碧的剩餘的十一個魂石,他要怎麼辦?握碎它,也許立刻千夕就會重生,但是重生為他,千夕難道就會高興嗎?不要說女身轉為男身,千夕,始終是希望他快樂的,她並不在乎她一再的犧牲,只要求他快樂,一旦重生為他,知道了他為了她放棄了自己,難道千夕就會快樂嗎?讓她一個人活下來,承擔著怪異的人生和一世的寂寞,難道是她希望的?他不希望她再承擔一次他此刻經歷的,無法挽回伴侶的痛苦,與其留下她一個人,還不如讓她沉睡在魂石裡,至少,不會再為了誰掉眼淚。
知道了讓千夕還魂的方法,可是除了再一次感覺到冰冷的絕望,通微找不到一絲一毫快樂的感覺。
他不是捨不得自己,而是,捨不得她寂寞。
我,讓你復生一半,好不好?通微握緊了那些魂石,我先讓你復生一半,在我的身體裡。給我一段時間,如果我找不到方法,就把這具身體讓給你,當然,你不願意的話,你也可以不要,做鬼,也許比做人要自在得多,
無數思念之間,剩餘的十一個魂石有五個帶著似乎很平靜的「格拉」之聲,碎裂!殷紅的鬼淚流出來,消失在通微修長的指間。
那修長的手指絲毫未被鬼淚影響,指間略略一張,濾去碎裂的魂石碎片,隨即回攏握住剩餘的六個魂石,握了很久、很久——
——***——
夜裡,通微合衣睡在床榻上,幽暗的房裡,只有他緊握在指掌間的魂石在碧幽幽地閃光。
月色低沉,漸漸地月沉西方,將近日出,天此刻無月無日,黯淡少星。
黑,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時刻,就是日出之前。
突然間房間裡的氣息起了少許變化,似乎有什麼陰陰的正在脈動,流過屋內的空間,一個朦朧得幾乎看不見的影子,從通微身上升起,那影子還沒有形狀,隱約只是一團若有若無的白氣,但已經懂得脫離通微的身體,在屋子裡游轉。
這樣詭異恐怖的情形,如果給人看見了,不嚇得臉色慘白才怪!但是西風館自來無人,自是誰也看不見。
白影轉了一會兒,似平百無聊賴,慢慢地驅近通微的頸項,慢慢地貼近,最終,接觸到了他的肌膚。通微一驚而醒,因為劇痛!他的頸項被白影一觸之下,裂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湧出,白影一瞬間吸取了鮮血,形象陡然清晰起來,那是一個頭紮雙髻,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的形象!
千夕!通微忘記了頸側的劇痛,半撐起身,怔怔地看著空中的白影。那是什麼?是千夕嗎?不,她不是千夕!千夕,比她專注、熱情,比她會笑,也比她有生氣!這是個蒼白的魂魄,她有著千夕的外形,但是她不是千夕,不完全是千夕,她沒有千夕的思想,只有著鬼的本能——吸血!
空中頭紮雙髻的女孩子歪著頭看他,似乎覺得很有趣,笑了一下,露出了兩個牙齒,是尖尖的鬼齒!但是她穿著那件白色櫻花的衣服,像千夕一樣赤足,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