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他而死,最終,為他而魂飛魄散。下手的都是他,而他,每一次,在下手的時候,都不知情。因為不知情,所以不會留情,因為不會留情,所以,特別殘忍。
也許,這就是所謂,婆羅門花的詛咒,詛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因為婆羅門花的血緣,在死亡的時候,總是要比別人更痛苦、更殘酷。
而這血緣中的瘋狂,是否也來源於——不甘心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痛苦,而指望著世界與我一起陪葬?我不甘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所以怨恨著每一個比我快樂的人,希望他們都死得比我痛苦!
這就是詛咒能力的來源,這世上最不潔、最殘酷的意念,一代又一代,這麼在血液裡,痛苦地傳承著,掙扎著,讓每一個繼承這血液的人,都在這千百年層疊的怨恨中被扭曲成惡鬼。
是天之過?人之過?是天,詛咒了人?還是人,詛咒了天?
誰知道呢?
千夕在通微的足邊消散了,而通微,除了滿山秋色,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
夜,滿天星星。
通微召喚降靈。
今夜沒有月光,只有淡淡的,幽暗的星光,照耀在祭神壇上。
降靈出來的時候,依舊帶著橫掃一切的鬼氣,一陣陰森的寒意撲面,膽小的人,早就被這一陣陰風嚇昏過去,但若見到降靈,必是誰也不會害怕的。
因為降靈,是個猶如水晶琉璃一般詭異而漂亮的鬼。
通微看著升在空中,冉冉成十字的降靈,麻衣在他身上飄拂,他也緩緩地,在祭神壇上空飄浮,就像一個沒有多少重量的形體。
「又是你。」降靈先開口,言下,有些悶悶的不太開心,因為被通微召喚出來,是沒有血可以吃的。通微身上的殺人之血和千夕臨死給他下的封印,這兩個東西重疊在一起,不能給降靈維持鬼氣的溫暖。
通微寂寞而閒適地看著降靈,有點倦意地淡淡一笑:「我也很希望可以給你鮮血,只不過你自己不願接受。」
降靈悶悶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血我不能要。」他在祭神壇上漂浮了一圈,轉了回來,樣子很單純,更加是很沒有心機。
通微淡淡地道:「找你敘敘舊,不可以嗎?整天和你的屍骨在一起,你那屍骨早就成白骨了,也不必那麼寶貝。」他舒然在祭神壇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也有些事要問你。」
「什麼事?」降靈在通微頭頂不遠處緩緩地飄浮轉動。他從來不想,他這一群朋友,除了每次遇到事情會來找他詢問之外,是不是沒有帶給他什麼好處。換了是別人,也許是會嘀咕的,但是降靈不會,他的腦子裡只會想一件事,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至於其他的,比如別人什麼想法、以後和未來會怎麼樣,他從來沒有這些概念。
因為他是這樣的,所以,表面上,聖香、通微他們,時不時就找件事來詢問他,說是有這樣一個鬼朋友,不利用一下太可惜,但是實際上,他們都用他們的方法,在關心著降靈。
怕他寂寞,所以就經常來打擾,可惜,降靈除了有沒有血吃之外,他也不關心,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心裡沒有這種概念,雖然在這祭神壇上徘徊了千年,可是他依舊是他死的時候,那一個單純的,全然沒有心機的他。
降靈寂寞,他自己卻不明白,他不懂得他不快樂,也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而通微,是懂得寂寞的人,他不但懂得寂寞,而且他享受寂寞,之所以不知不覺喜歡經常來祭神壇,也許是因為,兩個寂寞的靈魂,相互凝視,可以排解一些獨自不能排解的感覺。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通微道。
「昨天聖香也這麼說。」降靈無可無不可地道。
通微的思維被他打斷,微微一皺眉:「他問你什麼?」聖香,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嗎?
「他問我,他會不會長生不老?」降靈依然無可無不可地道。
什麼?通微只有搖頭,這種問題,除了聖香,也沒幾個人想得出來,他是窮極無聊到了極點,也許,是他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事情可以問降靈,所以才故意胡鬧。不過作為聖香,又有什麼時候,是不胡鬧的?「你怎麼回答?」
「我說,『不會。』」降靈回答,一點也沒有覺得,他和聖香在聯手製造一個笑話。
通微的眼神微微變得深沉:「我想問的,不是這些,」他悠悠地問,「我想問,如果是沒有道行的鬼,生人能不能與之相見?」
降靈在考慮:「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
「對,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通微突然覺得語音有些顫抖,他這麼多年從未緊張過的心,突然之間,緊張起來了,隱約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就生怕,降靈說出「不能」兩個字!他從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毫不懷疑,是可以和她相見的,所以他才會如此平靜,但是一旦問題問出了口,突然之間就成了懸念,成了一個,由降靈判斷生死的懸念,恐懼,隨著不確定而來。
「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降靈想事情想得很慢,「你確定,它變成鬼了?沒有投胎去了?」只有帶著強烈的未了的心願的魂魄,才會成為厲鬼,而壽終正寢死亡的,坦然死亡的,願意死亡的,都會回歸地府,尋求投胎轉世。
「當然,她,怎麼可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直在等,等著她回來,等著她入夢,但是她這麼多年來,連夢也沒有給我留下一個。」通微的目光穿過降靈,看著冥冥之中的神秘和不可知的什麼事物,有些自言自語,依然,不失閒適風雅。
「哦,」降靈漫不經心地回答,「可以見的。」
通微的心陡然提到了咽喉,剛才是緊張,現在是興奮!「要怎麼見?」
「她的屍骨在哪裡?」降靈問。
「她的屍骨?」通微茫然,五年前,千夕死去的那天下午,他把她葬在哪裡了?葬在那一天他殺死她的那個地方,那個他和她原本的家,一起長大的家,「在翠眉鎮,有個地方,叫做小園。」他說得有些出神,怔怔地,不知道是與誰說話,「她在小園裡面,周圍都是櫻花樹……」櫻花,他每次一想到櫻花,就感覺到它們像雨一樣正在不停地下,一點點,一點點的紅,就像千夕濺出來的鮮血。櫻花,飄過她的面頰,她閉著眼睛,無限地安靜而且平靜,那櫻花就不停地飄過她的眉睫,她的臉頰,
「啊,那你就去小園,夜裡三更,對著她的墳墓念屬於她的咒語,就可以了。」降靈一點感覺不到通微的淒惻,依然漫不經心地道。
「屬於她的咒語?」通微不解,「什麼咒語?」
「每一個鬼,都有它自己的受召喚的咒語,就好像,我的咒語是迎神曲一樣。」降靈回答。
「她的咒語是什麼?」通微問。
降靈聳聳肩,「我不知道。」每個鬼有每個鬼的咒語,而鬼魂之間,卻是不相流通的。
他要到何處去找屬於千夕的咒語?通微低頭望自己的鞋子,聖香能知道屬於降靈的咒語純屬偶然,難道他就要去尋找一個也許他這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偶然嗎?「沒有別的方法?」
「有的。」降靈漫不經心地回答。
「什麼?」
「只要你也死了,不就看到她了?」降靈說這話絕對不是故意諷刺或者挖苦,他只不過是盡職盡責地替通微想一個可以見到鬼魂的辦法。
「我也死?」這也是一個辦法。通微望天,「她不會希望我死的,我如果死了,豈不是讓她失望了?」
「還有一個辦法,」降靈加了一句,「我可以幫你。」
他可以幫忙到現在才說出來?通微苦笑,他知道降靈不是不幫忙,而是他剛剛才想到,「要怎麼做?」
「告訴我她的樣子,我替你去找她,然後她可以藉著我的魂魄和你說話,你是看得見我的,所以,就可以看見她了。」降靈回答。
「她的樣子?」通微沉思,「她很小,很蒼白,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那眼睛很漂亮,像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映到那眼睛裡去。她不算漂亮,但是很吸引人。」
降靈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回答:「這世界上眼睛大大的鬼很多。」
通微無語地看著降靈,他眼裡的千夕是這樣的,而在降靈眼中,就是沒有特點的女孩。「你過來,侵入我的身體,你就可以感覺到,我心裡的她的樣子。」他閉上眼睛,等著降靈附體,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好啊。」降靈依然無可無不可,緩緩地,向著他飄了過來。
給厲鬼附身,是很危險的事情,降靈是千年厲鬼,陰氣、煞氣更重,被厲鬼侵入身體,生人要喪失大部分的陽氣,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