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還不明白什麼叫做不幸,還不明白,他們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樣的將來。少婦淒涼地望著月,那一天的月,即使在下雨的時候,也不曾被雲層遮住,明亮得出奇的妖異,而且不祥。
——***——
開封。
西風館。
二十二歲的通微坐在蓮花塘邊看月亮,今夜的月,也明亮得近乎妖異。五年來習慣了寂寞的他,望著月,也無端生出一種異樣的心情,詛咒師的靈知微微一動,他就知道,今夜會有什麼事發生。
突然之間,咯地一聲,他剛才種下的那顆杜鵑,突然間花開萎謝,一時間,殷紅的花瓣飄落滿地,在新翻的泥土之中,就似撒了一地鮮血。
通微的眼睛凝視著那突然萎落的杜鵑花,定定地,一動不動,似乎看見了這世界上最令人震驚的東西。他用很平淡,很輕,很飄的語調,輕輕地道:「杜鵑,啼血而成,所謂恨血千年土中碧。千夕,是你來了嗎?」此時此刻,通微眼中看見的,是遙遠的,記憶中的死魂,他似乎已經沉浸在滿天的白幡和漫天冥紙、安魂的歌曲之中,離開這活人的人世,已經很遠很遠了。
千夕。一個女孩的名字。
風雅閒適的通微,這樣一個,落花寂寞,閉門無聲,始終把月色和蓮花融合在一起,又氤氳成氣質的男子,在心裡,有傷。那個傷,無可挽救,通微不是平凡男子,他的血液中,帶著千百年來,詛咒師殺人族的血液,每個繼承了詛咒能力的人,都會在某一天,血液中瘋狂的因子發作,瘋狂地詛咒殺人而死。通微開始殺人的那一天,也是他最後殺人的那一天。
他殺死了他心愛的女人,而那個女人,用她相同的詛咒,詛咒了他永生永世,不能夠再殺人,她用她的命,挽回了這樣一個風雅閒適的男子,然後她死,留下的,是通微眼中,永遠無法逝去的憂傷和他閉門無聲的寂寞。
風吹過,門外落了一陣櫻花雨,淡淡地,也閒適地,在地上吹過來成一丘,吹過去又成一丘,那點點粉紅殷紅的花瓣……
靈知一再地震動,一股妖異的鬼氣撲面而來,通微合指一算,再算,卻算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看來今夜的事,會應在他身上。靈知告訴他,有件帶血光之災的事情,一件妖異的事情,要發生了。他並不害怕災禍,因為沒有什麼比殺人的詛咒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他希望,會是千夕,在離開這麼多年之後,會回來,看看他。
很可笑的奢望是不是?人,已經死去五年了,靈知發出妖異的警告,而他,卻殷殷地希望,會是故去的冤魂,來探視故人。
通微蹙眉,也許,他應該去一趟祭神壇,問一問祭神壇裡的千年幽魂降靈。有一個問題,在他心底已經很久了,但是卻一直沒有勇氣去問,如果這一次是她回來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問清楚。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閒行獨自吟。」他輕輕地念了兩遍,才抬目向遠處望去,「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裡雲歸何處尋。」他果真是邊走邊吟,拈著梔子花,順手拈斷了梔子花,然後拂袖出門去!
通微在西風館五年,還從來沒有做出過摘花折葉的事情,因為他很清楚,花與葉,都會痛,有形與靈存在於花間的,折斷了枝葉,會帶給花痛苦。但是他拈斷了那支梔子,因為,他要出門去,他需要有個東西陪伴,順手把那支梔子,結在了自己的前襟上。
「通微,別去祭神壇啊,降靈的鬼氣太重了,像我這樣微弱的小鬼接近不了他。你去了,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告訴你啊,杜鵑花不是我弄壞的,有個別的什麼壞東西在接近你。你不要以為她是我,不是我啊。我已經陪在你身邊五年了,每天天黑我就來看你,你別怕會寂寞啊,我一路陪著你,只不過你一直不知道。不過不要緊,我會保護你的,就像從前一樣。」千夕笑顏燦爛,跟在通微後面自言自語:「就像五年前你發瘋的那天一樣,就算死掉,我也會保護你的。」她嘮嘮叨叨地說著,不知不覺,已經跟著通微從西風館出去,到了去祭神壇的路上。
——***——
天還沒有黑,降靈只有在午夜才會出現,通微緩步走向祭神壇,他可以等,反正在西風館裡,他也是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想問,一個人死後,要如何和生的人相聚相會?降靈能夠有形有影,是因為他有著千年的道行,而千夕,沒有啊!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既然天還未到午夜,通微坐在祭神壇上,閒適地吟詩,悠然看著四下一片秋色,嗅著前襟上的梔子,眼眸裡溫柔的憂傷在靜坐的時候,淡成了和著秋天一樣的顏色。
現在本是秋天,只有在通微的花園裡,才有著與時節全然不同的花叢,才有著這清芬的梔子,散發著類似同伴的氣息。
千夕在通微的身邊飄浮,接觸著他前襟的梔子,碰觸著通微的臉頰,但是他,全然感覺不到,
她幾次穿越了通微的身體,試圖帶給他一點感覺,但是,她已經不怕失望,因為,她已經失望了太多太多次,
他還是那樣閒適風雅,獨自閒行獨自吟的樣子,也許有點憂傷,但至少,他並不太難過,他會把自己安排得很好,那就好,那就好,
天還沒黑,她知道他來這裡找的是誰,那是個千年道行的鬼魂,是她的前輩,但是她的鬼氣微弱到她無法抵抗降靈出現的煞氣,所以每次降靈出現的時候,她都必須躲得遠遠的,否則,只稍稍一個探頭,也許就會被降靈的鬼氣衝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突然之間,一陣寒慄,千夕猛然回頭,有什麼東西要出現了,那個,摔裂杜鵑花的東西,它不是降靈!它是什麼?它會是什麼?它針對著通微來的!
危險!危險啊!千夕用盡全力對著通微呼喊,她試圖搖晃通微的身體,她試圖要指引通微逃離危險的方向,但是,她卻連通微的一根髮絲都揚不起來!
絕望地看著,遙遠的樹林裡一團黑影,千夕心裡的恐懼越來越多,它會傷害通微!那是什麼?那是什麼?一種妖異的、不祥的、詭異的東西。
通微!通微!快走啊!你等不到降靈出現!有個東西,它來了!千夕瘋狂地在通微的身體裡穿過,努力地抓住他的手,試圖要把他帶走,快走!它來了!
通微坐著,微微閉目,心特別明淨,突然之間,心頭再次微微一動,似乎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這種撞擊,和上一次泛現的警兆不同,沒有給他妖異的警告,而是帶來一種溫柔的、觸動了心弦的感覺。
他已經很多年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自從千夕死後,他未曾感覺到。心,還是鮮活的,依然是活生生地存在的,當刀劃過去的時候,它依然會痛,依然會流血。
為什麼在此時此刻,被觸動了心弦?通微睜開眼睛,微微伸出手按住了胸口,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嗎?
他感覺到什麼了嗎?千夕看見他似乎有些疑惑地抬起手來,按在了他的胸口,他按住的地方,不僅是他的胸口,也是她正在推動的雙手按住的地方,他感覺到了嗎?他是詛咒師,是祀風師,他的靈知,應該比普通人強得多,只要給他一點點的警兆,他就可以推算,是發生了什麼事。
樹林裡那團東西陡然停止了逼近,不,它已經靠得很近,千夕回頭看著它,身子簌簌發抖,把自己藏在了通微後邊。那是一個長頭髮的女人,鮮紅色的嘴唇,鮮紅色的指甲,長得很美,卻很陰森。她看著千夕,似乎笑了一下:「一個小鬼。」
千夕慢慢地從通微後面一點點地冒出來:「你不要傷害他。」她鼓足了勇氣,「請你不要傷害他。」
鮮紅色的女人笑了,「怎麼見得我一定就要傷害他?小妹妹,他是你什麼人?」
千夕飄浮地擋在通微面前,「我當然知道,你是食心女,是和畫皮鬼一樣壞的惡靈,你……你要吃人的……」她當然知道,她也是鬼,雖然是個連作孽都不能的小鬼,單薄得像一片花瓣,但是,鬼應該知道的她都知道。
「他的心很美。」鮮紅色的食心女柔聲道:「很寂寞,很溫柔,很憂傷,像春天落滿地的櫻花,很美,很好吃。」她伸出長長的指甲,指著通微,「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吃掉他的心,你會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他並非普通人,吃了他的心,你就不會這麼單薄,你就會漂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