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時,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這鬼氣深重的年輕男子,平日必有深湛的養氣功夫。入境對著通微仔細觀察之後,反而越發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妖邪。鬼氣來源於他,但是這裡一草一木,他一言一行,無不表現著這位主人的修養和內涵。
他就算是妖邪,也不是真正邪惡的妖邪。
通微收拾完了茶壺的碎片,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微微一晃,倚身靠向他身後的火爐,一眼望見,他大概是有些立足不穩,想找個東西倚靠一下,卻不知身後就是火爐。
入境微微一驚,「阿彌陀佛」,他宣了一聲佛號,走過去扶住了通微,「施主小心。」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額頭,舒了一口氣,才睜開眼睛:「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壺,卻要勞煩大師再等一等了。」言下,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感激之情,也沒什麼慚愧之意。
入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臉,臉色微變,「施主,你晦色入眉,血氣兩失,已經傷及中元,快坐下,讓和尚為你把脈。」他接近一看,就知道通微不是鬼,而恐怕是被鬼附了身,但奇怪的是,被厲鬼附身之人,為何卻可以言談如舊,一點被厲鬼牽制的感覺都沒有?
通微此刻頭昏得很,其實他本應沒有如此虛弱,但是剛才和非夕一陣僵持,實在太損傷他的元氣,所以才會失手打翻了茶壺,又差一點靠在了火爐上。「不必了。」他一口拒絕,淡淡地道:「通微的身體自己清楚,大師是世外高人,貴客臨門,通微榮幸,如果大師喜歡懸壺救世,可以到門外去懸。」他這一段話,說得毫不客氣。
入境並不生氣:「施主是自己清楚為鬼所附?」他沉吟。
通微依舊淡淡地道:「這個不勞大師關心。」
「施主可知道,生人即是生人,為鬼所附,無論這生人陽氣如何,最終都是要傷及性命的?」入境溫言道:「無論此鬼是善心假意,附與人身,到最後都是會傷人性命的,鬼即是鬼,鬼有戾氣,與生人不同。施主難道要為鬼捨身不成?明知有鬼附身,為什麼不早早驅逐,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氣?」
通微揚起眼眸,凝視著入境,答道:「大和尚有捨身喂虎之心,世稱為慈悲;通微不是佛門中人,沒有全世之志。」他頓了一頓,才又淡淡地道,「為鬼捨身,是通微全情之志,此身不求慈悲,但求一見故人,即使化身飛花六出,見日則融,不存於世,亦固所願也。」
佛經故事,說有一王子,路過荒山,見母虎幼子饑及將死,王子以頭觸石,捨身飼虎,以全其家,佛稱為救生慈悲。而通微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無意慈悲,但求有情。王子捨身為虎,他願捨身為鬼,不求慈悲,但求有情。
入境的眸子閃過一絲悲憫的光彩,堅持為鬼捨身,這樣的人,他行遍天下,還未曾聽過,更不必說見過。「施主固執己見,可知道長此下去,人鬼難以兩全?」
通微眉見淒涼之色,但淒涼,卻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彌陀佛。」入境宣了一聲佛號,「和尚為降魔而來,施主可知?」
通微緩緩低頭,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師也不會來。」他語言淡淡,加了一句,「何況天機物定,紫氣東來,有高人登門,我早已知曉。」
入境有驚訝之色,此間主人非但胸有丘壑,情有獨鍾,而且修道有成,觀測天機,言必有中!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為鬼所誤,死於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於鬼手,難道絕無一點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諷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無恩德於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撩起衣裳下擺,對著入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
入境震驚!他,不求自己長命,只求他,不要傷害了他附身之鬼!他對鬼之心,遠勝於對他自己,「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他的聲音如此清,如此堅定,附在他身上的那個「鬼」,遠比他自己重要過千萬倍。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請起。」他把通微扶了起來,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無甚大惡,和尚也不會一意孤行,定要傷它。施主起來。」
通微起來,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日如非他明知鬥不過這個和尚,他是萬萬不會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可以認輸,可以死,萬萬不會下跪。但是,今日在這裡的不止有他,還有非夕,雖然非夕對他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經消失過一次,好不容易才有這半個魂體,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這個世界重來一次,她也不可能復生了!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傷害她!
入境看著他眉間,歎息,「施主元神俱傷,血氣兩失,和尚這裡有一顆藥丸。」他從懷裡取出一個蠟丸,輕輕剝開,裡面是一顆烏黑透亮的藥丸,也無清香,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以安神保元,對施主應有一些益處的。」
通微搖頭,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濟世,此藥救人性命,大和尚還是自己留著,他日用以救應救之人。通微無顏服用此藥。」他並非好人,他只對千夕一個人癡心,其他的人不在他關懷範圍之內,所以他不願服藥,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
入境微笑,藹然道:「何謂應救之人?何謂不應救之人?」他把藥丸放人通微嘴裡,「施主未免執著了。」
藥一人口,化為一股清氣,令通微精神一振,呼出一口長氣,他掙開入境的雙手,退開兩步:「我不會感恩。」
入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隨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無情。」他轉過身去,把手裡茶壺的碎片放在一邊,換了一個新壺,繼續為入境沏茶。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有如此淡定的心,為入境沏茶?入境呵呵一笑,負手在西風館裡行行走走,嗅著通微那裡的茶香,一顆禪心,兩無牽掛。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相對品茗,入境連飲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卻被和尚牛飲,當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入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後,隨即飄然而去,世外高人,來去無蹤。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當作妖邪,後為他所救,最後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沒有敵視之心,亦沒有感恩之意,這種人,當真世上少有!
但這就是通微,惟一僅有的通微,聖香說的,一個無情的多情人。
第5章
鬼不像鬼
夜裡。
非夕照舊從通微身體裡出來,眼睜睜地看著通微。她一點也沒有記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麼事差點害死通微,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著通微。
通微睡著了,即使在睡夢中,他也睡得不安穩,眉頭微蹙。他會睡著,是因為人境給他的藥有安神的作用,而且,他的確需要休息,來恢復他這些日子一塌糊塗的體力。
非夕第一次看見睡著的通微,在她一個多月的記憶中,「通微娘」是從來不會閉上眼睛的,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像一種很漂亮的什麼東西,但要一定說是什麼東西,非夕又說不上來。
肚子又餓了,很餓很餓,昨天就餓了,但是通微娘說不可以吸血,他會生病。現在他這樣,就是生病了嗎?非夕猶豫地漂浮在通微身體的上方,低下頭看通微的臉,小小聲地叫了一聲,「通微娘。」
通微沒有回答。
「我餓了。」非夕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餓,那是因為她早上和通微的靈魂一陣掙扎,不但大損通微的元氣,也大傷她的元氣。她自己看不見自己,不知道她又變成了若有若無的一團白氣,通微是很頑強的,非夕雖然鬼氣濃重,卻抵消不了通微生靈強烈地滲透和消耗。早上的一陣掙扎,對他們兩個都傷害很大。
通微依然沒有回答;他雖然睡得不安穩,但是睡得很沉。
「非夕好餓好餓哦。」非夕又在通微耳邊小小聲地說。
通微氣息輕而漫長,他正在無意識地用習武人的方法,調理他自己的氣息。入境大師那一顆藥,是武林間久享大名的「烏金丸」,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還有解毒、增長功力、療傷、駐顏等等功效,但是對於通微來說,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安神」這一功效最為重要了。
好餓好餓,她怎麼辦?肚子好餓,怎麼會這麼餓?非夕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好幾次忍不住要對著通微的頸項咬下去,但是看見通徼蒼白的臉色,她一移到他的臉邊就沒有胃口,但是一離開,她就又好餓好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