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給她做一個床。
從床上起來,他找了一把剪刀,想也沒有想,一刀剪了那塊宮錦,落在手上,是柔軟而纖薄的一塊。沉吟了一下,他從未做過針線,不知道要怎麼把這樣一塊錦緞做成錦被或者床榻,「非夕,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找一個會做針線的大娘,給你做一床漂亮的被子,再給你釘一張床,好不好?」
「非夕現在就想要哦。」非夕難過地扁扁嘴,還是很乖地說,「非夕很乖很乖……」她自言自語又補了一句:「非夕等明天。」
通微凝視著她,突然微微一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泛上心頭,似乎那種哀苦的味道淡去,望著非夕可愛的表情,突然覺得悲哀是一件很過分的事情。
「通微娘笑起來好好看哦。」非夕靠過來,幾乎是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地看著他,「通微娘抱。」
幾乎是不知不覺地,很自然地,通微把她抱入懷裡。一個沒有重量的,輕飄飄的形體,抱在懷裡自然不會有溫度,但是他卻淡淡地感受到了溫暖,五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非夕,你真是一個好孩子。」他柔聲道,這是他剛剛想出來的一句稍微溫柔一點的話語。
非夕卻顯得很得意,像小狗一樣在他懷裡磨蹭了兩下,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一個女鬼也是會睡覺的嗎?通微難以置信地抱著她,看著她粉嘟嘟猶如娃娃一般的睡臉,在這個時候,告訴她,你已經死了,應該回到我身體裡休息,她想必要反問一句:「什麼叫做『死了』?」想到這,通微微微緊了緊懷裡的非夕,唇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這時候,可能因為他稍微抱緊了一些,非夕化為一道白煙,消失在他身體深處。
——***——
「大娘,做一床被子要多少銀子?」通微把紮好的宮錦放在集市上一位正在賣繡花手帕的老婦面前。
他這樣纖塵不染的風度氣質,微略地類似蓮花的氣息,加上他眉宇間孤意憂悒的味道,讓老婦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只覺得這種人物應該供在神殿裡,走在集市上真是太奇怪了。再看看那塊繡花錦緞,她抖開看了看,「這樣一塊布料,做一床被子可能不夠哦。」
「不要緊,做一床小一點的也可以。」通微淡淡地道,非夕又不是真的能睡,她只不過不知道她自己是鬼而已。
「公子今年多大年紀?」老婦詫異地看著他,「這麼年輕就有了孩子?這塊緞子最多只能做個孩子的被套,五六歲的小孩子吧。公子我看你最多就十七八,哪能有個五六歲的孩子?」
通微忍不住微笑:「嗯,的確有個五六歲的孩子。」他沒解釋,微笑,是因為那個孩子還叫他「娘」。換了平時,他絕沒有和街坊的老婦說話的興致,但是一旦做了「娘」,卻莫名地泛起一股母性,像是突然間發現,做個母親,是一件偉大的事情。「我今年已經二十二了。」
「公子看起來還真年輕。」老婦詫異地嘮嘮叨叨,「怎麼不看見夫人出來?你一個大男人,跑到街坊上來做被子,給人看見多不好。」她一邊說,一邊繼續把緞子比劃來比劃去,突然看見了上面宮內貢品的印章,變了變臉色,「公子,你這緞子是宮裡的吧?」
「是吧。」通微點頭。
「老婆子不敢給你做這床被子,這是宮裡的東西,我們拿到手裡,給人發現了要告我們偷東西,掉腦袋的。」老婦驚慌地把宮錦塞回通微手裡,「這不是賊髒吧?」
通微笑了:「不是。是賊髒的話,我就不敢拿到街上來了,是不是?」
話是這麼說,而且通微看起來也不像說謊的人,更不像偷東西的人,但是老婦仍然遲疑,「公子,你這塊布拿到哪裡去都不會有人做的,有危險的。就算您不是偷來的,那也是皇上的。皇上的東西,我們怎麼敢改?」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把它做成被套。」通微一輩子沒有放低聲音和人說話:「我的……我的孩子在等著它。」這句話說完,他自己已經忍不住好笑。
「那麼……看公子你也是書香人家,」老婦心裡嘀咕,如果這塊布不是偷來的,那這公子必是大富大貴,和皇上有關的大人物,要這樣偷偷摸摸到街坊上做被子,搞不好是做給哪個私生子的。「老婆子教你那口子做。你記著,回去給你的小娘子說,這塊緞子呢,你剪下來的時候裁得不好,四面是不齊的,看起來雖然大,但是淒不到一塊兒……」她嘮嘮叨叨給通微講解如何把那塊布變成一個「被套」。
通微睜大眼睛看著她,他要到哪裡去找一個「娘子」來給他做被子?難道——這床被子最後還要他自己做不成?非夕啊非夕,你什麼布不好看上,看上了一塊「貢品」?
沒有把老婦的教導聽入耳中,通微收好了那塊宮錦,道了謝,在街坊上轉了兩圈,除了買了一包針線,他沒有再做其他的事。
——***——
夜裡。
一燈如豆。
通微居然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給非夕做床榻。這要讓聖香或者上玄看到了,非目瞪口呆,三天三夜不能回神不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針線,拿著針線發了半天呆,才穿上了線。以他的眼力,自然不會覺得穿針是一件為難的事情,只不過,一個人在做一件平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的、並且是極容易惹出笑話的事情之前,總是特別猶豫。
「繡花針?」非夕在他身邊稀奇地問。
「繡花針?」通微拿著穿好的針線,還沒有刺下一針,微微一怔。
「通微娘繡花花。」非夕顯然對於作為「千夕」的時候有關針線的記憶還很清晰,很清楚,這是繡花針。「通微娘繡花花給非夕穿。」她笑瞇瞇地說。
這是繡花針?通微從來不知道針線還有區分的,有是繡花針和不是繡花針?怪不得他買針線的時候,賣針線的姑娘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敢情他買了繡花針和繡花線?天啊!通微望著自己手裡的繡花針發呆,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通微娘,非夕要通微娘的花花,要白色的。」非夕看著他發呆,居然撒嬌起來,可憐巴巴地把臉趴在那塊宮錦上,「我要白色的花花,通微娘繡。」
她這個樣子,像一隻小狗!從前她向著通微的母親撒嬌要新衣服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通微皺起眉頭:「通微……通微娘不會繡花。」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說出「通微娘」三個字,一說出口,自覺得什麼形象也好,氣質也好,神韻也好,全部都被這小丫頭破壞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沒了。他五年來乾淨出塵的形象,全部在「通微娘」三個字之下倒塌了。但是很奇怪的,說出了這三個字,彷彿一個人從過去的夢魔中解脫了,目前,他只是她一個人的「通微娘」,所有的傷心痛苦都暫時斷絕,徘徊在心裡的是一種母性和愛戀混合的感情,充滿了想要好好愛她的心情,無論,她會不會懂。
「非夕教你。」非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認真地說。
什麼?通微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露出了一絲苦笑:「你教我?」
「那,通微娘你有沒有繡花棚或者繡花架?」非夕得意洋洋,宛然成了大師,在空中飄都特別地挺胸典肚,像一團肥肥的小鬼,「把這塊布弄平,很整齊很整齊的。」
她說得這樣顛三倒四,也只有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通微知道她在說什麼,他雖然沒有什麼繡花架,但是托著宮錦的手指微微一張,真氣通過布帛延伸出去,很輕易的,就把宮錦撐開了去,鋪平繃緊。「像這樣?」
非夕雖然沒看見什麼繡花架,但是也不在意,她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拿針線,「然後像這樣,非夕要一朵像這樣的花花。」她比劃著她身上的櫻花圖案,要一朵白色的櫻花,「通微娘先畫一朵花花……」她說了一半,突然一呆,那針線在通微手上握得好好的,她卻拿不住,握過來握過去,那只繡花針穿過她的身體,依然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留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通微提筆,迅速地在上面畫了一朵櫻花,畫完了以後,過了很久都不見非夕有聲息,不禁覺得奇怪:「非夕?」
非夕在專心致志地抓針線,她很有耐心地,一隻手抓不到,就兩隻手抓,左邊抓不到,就右邊抓,她握過來握過去都握不到針線,連動也不能讓它動一下,但是她卻不懷疑是自己形體的問題,而總是在懷疑她沒有夠到那只針。
「非夕……」通微不忍看到她這樣地努力,手指微抬,用指力,把那只針托了起來,然後不著痕跡地拿起了它,「非夕,你教通微娘繡花就好,這支針很重,你拿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