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是。」他附議。外面的世界風風雨雨,的確不是這群單純的老人能夠應付的。
「就是啊,別地方的人哪像咱們這裡的人這麼好,所以我們堅持不搬走,寧願房子漏水,也不會讓那家建設公司把我們趕出家園!」楊老太太說得可激動了,差點將關以升的背踹出一個洞來。
「是……是。」他百感交集,不知道是該立刻低頭認錯還是當場把楊老太大甩下肩膀,一時之間難以抉擇。
「真不知道那家公司的負責人長得什麼德行,怎麼這麼冷血?同樣姓關,卻一點同情心也沒有,跟小關根本不能比!」突如其來的讚美教他又是一陣措手不及,只能哼哼哈哈的苦笑。
他就是她口中的冷血動物,和「他」不能比的怪物。
「還是小關好,心地善良又懂得禮貌,是年輕人的典範。」
不,他根本不是撈什子的典範,他是惡棍,專門靠吸人血維生的吸血鬼.一點也不善良。
「現在的年輕人哪,很少象小關這麼好心又肯努力羅,大部分的人都--」
「到家了,楊奶奶!您該休息了。」再也無法假裝若無其事,他粗魯的打斷她的讚美,將楊老太太放下來。
「好好,謝謝你啊!」楊老太太遞給他一個奇怪的眼神,然後蹣跚走進屋子。
關以升默默的注視老太太的背影,將身體靠在牆壁上,雙手掩住眼睛詢問自己。
你在做什麼?關以升。你怎麼可以如此欺騙這些老人?你根本不是他們口中勤奮有禮的年輕人,而是想奪走他們房子的惡魔,結果你卻穿著天使的羽衣,無情的戲弄你週遭的人。
「該死……該死……」他猛捶牆壁,發洩心中的怨念。
到底他該怎麼做,誰能給他答案?
第五章
隔天,適逢週日,雨下個不停。
綿延不絕的雨絲像來自天際的譴責不斷地落在地表上,累計的雨量在一夜之間衝破了臨界點,帶給台北盆地極大的衝擊。
「雨怎麼會下得這麼大?」
關以升面帶愁容著著屋外滂沱的大雨,不斷滲入的雨水彙集自四面八方,以雷霆萬鈞之勢侵入殘破的小木屋,讓他防不勝防。
他蹙起眉頭,抬起頭來查看房屋漏水的情形。根據勝穎琦的說法,他所處的這間木屋已經上這一區中最舒適、也最完整的房子。最好的屋子都已經漏水漏成這樣了,其他房屋的慘狀更不難想像了。
「Shit!」他忍不件咒罵,逃避突然由天而降的水柱。很顯然的,他頭頂上方的屋頂正開了一個洞,剛好澆了他一身冷水。
這算是天譴嗎?他忍不住嘲諷地想到,他向來住在華美的大屋裡,天塌下來有最強力的鋼骨頂著,雨落下來也淋不到他,即使是最強烈的地震也隨便搖幾下,嚇嚇他便算數,沒想到今日居然淪落到這貧民區任憑風吹雨打,教人不得不感謝老天的安排。
「小關--」
他的感謝詞還沒念完哩,勝穎琦嚇人的尖叫隨即而至,外帶蒼白的臉色。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關以升大步一跨便來到門邊,摟住全身發抖的勝穎琦。
「楊奶奶……楊奶奶家的屋頂垮下來壓住她了!」顧不得渾身濕透,她大叫。「還有李伯伯家也不斷進水,再淹下去就要淹到屋頂了,而且他還昏倒在裡面,我們……我們背不動他,需要你幫忙。」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無法把話說完。
聽起來真是一團糟,而她竟一個人孤軍奮鬥了那麼久,現在才想到找他幫忙。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掐死她的衝動,決定先救人再說。
「快走!」他拉起她的手就跑,沒空跟她囉唆,她也跟著跑,一路上橫衝直撞,好幾次差點滑倒。
等他到達現場,發現情況比他想像中更糟時,不禁倒抽了口氣。原本岌岌可危的木屋此刻已經傾倒成斜線,只剩一絲空隙勉強可以擠進一個人。
關以升連忙脫下外套,加入搶救的行列,並設法穿越僅僅只夠一個人入內的空間,擠進狹小的木屋搶救奄奄一息的楊老太太。
「楊奶奶,」他邊彎腰邊喊,四處尋找楊老太太的蹤影。
「楊奶奶,您聽到我的話了嗎?」他很著急,雨勢並未減緩,隨時都有增大的可能,再不快點找到人,難保屋子不會一下子垮下來。
「楊奶奶!」他不得不用吼的,耳邊已經開始傳來啪哩辟啦的聲音,顯示房子快倒了。
「我……我在這裡。」老人虛弱的聲音自角落裡傳來。
「太好了!您沒事吧?」關以升走近,蹲下身查看楊老太太的情形,發現還好,沒他預想的嚴重。
「我沒事,你不必擔心。」縱然嚇掉了半條老命,楊老太太還是佯裝堅強。
關以升也不多話,趕緊將楊老太太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前摸索,趁著屋頂還沒完全蹋落以前離開木屋。
四周早已陷入黑暗,雨水因為排不出去而不斷的往上 升,他的肩上又背負著一條人命。
關以升這一生中從沒有像此刻這麼緊張過。他亦步亦趨的向前走,深怕還沒來得及將人運送出去房子就先垮了。
幸好,在千鈞一髮之際,等在外頭的老人們合力將楊老太太救出,之後再將他拉出去,及時解救了一場大災難。
但他沒空休息,腳跟一轉,立即又趕往李伯伯的家中,將快被淹沒的老人扛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房子歪了!」
才剛救出兩個老人,眼看著房子一間接一間歪斜,雖不至於倒塌,但是也夠慘不忍睹了。最離譜的是,這些老人還不管生死,一個勁兒的衝進屋去搶救家當、傾倒積水,看得關以升氣憤不已。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房子已經淹成這樣了,他們還進屋去,萬一房子倒了怎麼辦?」他狂怒的對勝穎琦抱怨,一點也搞不懂老人們的心思。
「沒辦法。」她也很無奈。「屋子裡的家當就是他們的一切。家當沒了,他們也什麼都沒了,除了盡力搶救以外別無他法。」雖然她也不贊成他們的作法,但又能如何呢?
「鬼扯,他們可以搬離這個天殺的地方。」他恨很的詛咒,不曉得該拿這些老人怎麼辦。
「你除了會盲目幫助他們抗爭之外,難道從來沒想過也許可以給他們更好的生活?」關以升忍不住譏誚的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地方根本不適合人居住,特別是年邁的老人,為何她也跟他們一起固執、想不通呢?
聽見他嘲諷的話後,勝穎琦看著他,眼底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執著。
「這點我辦不到,但你可以。」她以眼神請求他。「你知道這群老人有多麼固執,又多麼珍惜彼此的陪伴,誠如你所言,他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但絕不是在他們各分東西的情況下,我怕他們分開沒多久就死了,你應該能夠瞭解,孤獨是可以多麼輕易啃食一個人的心。」
霎時他無言以對。孤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藥,它不會立刻奪走你的生命,而是慢慢腐蝕你的思念,終至失去靈魂。
「你有大筆資金,而且可以隨你運用,你為什麼不放下身段為這些人做點事,幫忙他們修繕房子,讓他們有個安穩的晚年!」勝穎琦靈活的瞳孔中載滿了無言請求,央求他罔開一面並帶給這些老人更好的生活。
雨一直下,滴滴答答落在他們的四周,時間彷彿靜止了,靜止在她舞言的懇求中。
沒有人可以對他提出這種要求,更沒有人可以告訴他該怎麼做。可是,關以升卻發現自己無
法一口拒絕她的請求。
「這不符合經濟效益。」他深吸一一口氣就轉拒絕,試著不弄傷她的心。「而且董事會——」
「你什麼事都要以現實角度來衡量嗎?!」勝穎琦激動的打斷他,臉色漲紅。「那人的性命怎麼辦?無可替代的親情又怎麼說?如果你可以因自私而活得更快樂的話,那麼儘管繼續你掠奪的腳步,成為一個和你父親一樣冷酷的人!」
紅心,她不顧一切的言詞意正中了紅心。
勝穎琦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來,他生氣了,而且非常的生氣,根本是暴怒。
「你他媽說得對極了,我就是你口中的冷血動物,只懂得掠奪的混帳。」關以升的眼神是嘲諷的,口氣是譏誚的。原來他在她心中只不過是一頭野獸,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我的確就像我父親一樣混帳,我們專吸人血,以拆房子為樂,只要有誰敢擋我們的路,我們就拿刀反擊,一刻也不留情。」他憤怒的自嘲,悲傷全累積在眼底。
「我就和我父親一樣,自私、狠毒,不管他人死活!」他冷笑,「我這麼說你滿意了吧?要不要我再說得更深入一些?」
她傷了他,無心卻深刻。
她沒有權利這麼說他,沒有權利將他和他父親扯在一塊兒,尤其明知他痛恨他父親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