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又提早下課了。
現在,每人只關心戰爭,連學校也亂哄哄的。
他滿心惆悵地回到家,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想見「月夜星」。
他躡手躡腳地經過長廊,看到老伯正在燒柴做飯,他又走到花園,以為「月夜星」會在庭園中玩樂,可是仍然找不著她。
他萬萬沒想到,女孩在書房裡埋頭苦寫。
她寫得十分專注,以至於沒發現到背後有人正細觀這一幕。
她的小手在寫作簿上寫著歪歪斜斜的字:
「兄ゾ私ソ天シ地ザる。(大哥哥是我的天和地)。」
這是昨天夜欣新學的單字,咒凡要她學造句。
咒凡雙眸濡濕,不覺愛憐地摸摸夜欣的秀髮。
夜欣轉過頭,笑吟吟道:「你看!我寫的好不好?」自從上次惹咒凡不高興以後,夜欣變得更加努力認字了。
「很好。」咒凡把她抱上自己的大腿。以前,他或許感到會有些彆扭,而現在,他卻覺得再自然為過了。「你做得很好。」
「我現在再寫一闕詞,你看能認識多少字?」咒凡說完,即隨手在絹紙上寫下幾個字。「唸唸看!」
「水會乾涸,
地會崩裂,
思念你的情猶長存。」
「乾涸」、「崩裂」,這兩句是由咒凡低念,並且為她解釋意思,而其他字,夜欣則一字不漏地讀完。
她好興奮。「大哥哥,我會看字了!」
「是的,你會讀書了。」咒凡讚美道。「記住!不管將來如何,你一定要多學習,唯有如此,你才能成為有涵養的女人。」
咒凡擔心戰爭一開打,未來的事就難以預測了。
咒凡從思慮中回過神,注意到夜欣拿著那張絹紙唸唸有詞。
「你在幹嘛?」
「背書。」夜欣回答。「大哥哥不是要我多唸書嗎?我現在就背你的詞啊!」
咒凡微微一愣。「你很聰明!來,背一次給我聽。」
,夜欣朗朗上口,顯然已完全把那闕詞記在腦海中;雖然她並不完全瞭解辭句的涵意。
她告訴自己:大哥哥寫的辭句,我一生一世都不可忘記。
???
「宋夫人,時局很不好呢!」老丁道。
宋鵑眺望窗外的藍天白雲,緩緩說道:「打戰是必然的,只是時間問題。」
「那少爺——」
「他好嗎?」宋鵑擔憂咒凡也要入伍參戰。
「現在還好,不過學校都關閉了,少爺也應是停課了。」
「停課?」目光銳利,宋鵑倏地說道。「既然停課了,為什麼還不回家?」她忿忿道。「他心中還有我的存在嗎?」
老丁面有難色。「夫人,我不知道。」
離家一年多,音訊全無,除了藉由老丁每月的探訪得知他的狀況外,他壓根兒對宋鵑不理不睬。
為什麼?宋鵑不禁捫心自問。
當初是因為恨透卓非凡,才把烈火般的仇恨轉到咒凡,所以把他逐出家門,要讓他飽受離鄉背井之苦。誰知咒凡似乎過得比她還好,他逍遙自在,快活地乾脆連家也不回。宋鵑自己反而承受更多的思孫之苦。事情為何會變得如此呢?
她完全被搞迷糊了。
???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在北平城外盧溝橋演習,藉口一名士兵失蹤,強行進攻宛平縣。
此日正是七月七日。
中國官兵奮起抵抗,八年抗戰自此開始。
「打仗了!打仗了!」街上一片亂烘烘。
咒凡抱著夜欣站在馬路中央,不知所措。
夜欣一臉天真地對咒凡道:「大哥哥,什麼是戰爭?」
「戰爭?」咒凡不知如何表達,他甩甩頭。「我們回家吧!」
那夜,安撫夜欣睡覺以後,咒凡與老人在書房內交談甚久。
「老伯!今天日軍已攻打盧溝橋,我想兩國大概要開戰了。」
「那——」老人難過得說不出話。
「我們還能在一起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許,明天我就要入伍了。」咒凡盤算著。
「不!」老人有些激動。
「憑良心說,我誰也不擔心,就是憂心你們父女倆,或許——」咒凡歎口氣。「我們真的有緣吧!」說著,他從抽屜取出一個盒子。
「這裡有一些錢。」咒凡全額交給老人。「你收下,就當作是你和『月夜星』的生活費吧!」
「不!」
「你一定要收下。我們要深思熟慮,才能應付這混亂的時代。」咒凡睿智道。
「可是——」 「沒有可是。」咒凡拍拍老人的肩。「起碼,我們還在一起。」
老人倏地拉起咒凡往僕役間走。他拉開門把,月光微弱射入,他的女兒正熟睡床上。
他與咒凡坐在夜欣身邊,老人拉開被單,解下夜欣的衣服,露出她的右胳膊。
上面有一條細長的疤痕。
「咒凡,記住這個記號,不管時局如何變化,夜欣已許配給你,如果你們無緣碰面,我會要她一輩子等候你。」
「不!」咒凡堅決反對。「這樣對她太不公平了。她什麼都不懂,不能如此犧牲。」
「沒有你,只怕她早已一命嗚呼了。」老人十分重情重義。「求求你,答應這要求。」老人忽地跪在地上。
「你——」咒凡握住他的肩膀。「何必呢?何必呢?」聲音倏地哽咽起來。
???
「要開戰了,咒凡還不回來。」宋鵑惴惴不安。「他會不會出事了呢?」不!不!不!宋鵑拚命告訴自己,咒凡不能有事,他要活著為他母親報仇。
「老丁,備車!」她決定親自探訪。
咒凡在街道上遊蕩,他想買一樣禮物送給「月夜星」做為分別前的紀念。
分別?
老天!他預感自己和她就要分開了,而且就在這些天。
他心神恍惚地沿著小徑走,再轉向一片稻田,腦中儘是「月夜星」所畫的太陽花。
「太陽花?」他喃喃念著。「唉!哪有太陽花呢?這世上只有日本人的『太陽帝國』。」
他垂頭漫遊。在陽光的照耀下,小徑上的泥土閃閃發光。
「這是什麼?」他蹲下身,赫然在泥堆中找到一條項鏈。
項鏈上有個小墜子,小墜子的形狀像極「月夜星」所畫的太陽花,花瓣中間成一個心型,精巧美麗。
捧著項鏈,他思忖:「在日光下撿到這條與「太陽花」形狀完全相同的項鏈,或許是上天也知道他和她相聚的日子不多了吧……
忽地雷電交加,滂沱的雨勢令人措手不及,雨水無情地打在咒凡身上,他只好踩著木屐快速跑回家。
「大哥哥!」小女孩喚道。「你全身都淋濕了。」她拿著布擦拭咒凡的手臂。「會不會冷?」話中有止不住的關心。
「快脫下衣服。」老人連忙交代。「我去燒熱水,你好好洗個澡。」
「不必了!」咒凡道。「我換件衣服就好。」他急忙走進房間,又不忘對夜欣道。「你到大廳等我,等會兒有東西給你。」
十分鐘後,他換好衣服回大廳,老人已在火爐旁升起火。「咒凡,快過來取暖,不要著涼了。」他又準備熱開水。「喝個熱茶。」
「謝謝!」咒凡接過杯子,喝著白開水。「唉!現在連茶葉都要配給呢!」
「打仗嘛!」老人倒是看得很開。
咒凡不再多說,他習慣性地抱起夜欣坐在大腿上。
他掏出項鏈。「送你的。」他把項鏈拿到夜欣眼前。「你看,是你喜歡的太陽花哦!」
夜欣瞪大雙眸,簡直無法置信紙上的「太陽花」會變成一個墜子。「喜歡嗎?」每每看她的「表情」,咒凡都會激起一股暖流。
她呆愣地點頭,道不出任何話語。
他把項鏈放在她手中,仍不忘與她「約法三章」。
「不要叫它『太陽花』,好嗎?」咒凡邊摸她的秀髮邊道。
「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一個更好的名字。」
「是什麼?」
「向日葵。」
「向——日——葵。」夜欣重複念一次。「怎麼寫?」
咒凡在火堆旁的黑色灰燼中,用小木枝寫下「向日葵」三個字。
「向日葵!」夜欣笑道。「好好聽的名字!」
「嗯!那就要記住,你畫的花及這條項鏈就叫向——日——葵。」
???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
蔣委員長中正先生,在江西盧山發表嚴正聲名:
中國希求和平而不求苟安,準備應戰而不求戰……
於是,戰事隨之擴大。
這一天,對岳夜欣而言,也是永世難忘的一日。
「大哥哥!」夜欣在咒凡的房間跳啊跳的。「我們來玩捂頭的遊戲。」
「捂頭?」
「就是——」她開始天花亂墜的形容。「就是把被子這樣——」她的動作好誇張,不過,咒凡已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下一刻,咒凡已把被子蒙在夜欣的頭上,甚至把她整個人包起來。被子中的夜欣,銀鈴般的笑聲不曾停過。咒凡又把被子包成一個桶狀,把夜欣塞入其中,在榻榻米上滾啊滾的,夜欣的笑聲,已快震垮屋頂了……
宋鵑愕然注視這一切。她面色鐵青,雙拳緊握。
她看見咒凡大笑,親眼見他把那個陌生的小女孩凌空旋轉——他是那麼快樂,那麼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