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風吹過,嚴冬正隆。
猛烈的寒意化作片片落英,如雨般的紛紛墜落在大地上。
新月正高掛著,卻還有人徘徊在梅樹林裡。
她穿著雪白色的狐皮裘,將嫣紅的臉蛋靠在冰涼的樹幹上,腦中迴旋著適才爹爹向她說的一番話。
「憐兒,蔣大哥下個月就要舉行成年禮,接下來,就是要辦你們的婚事了。」
從她懂事以來,爹娘就時時對她耳提面命——你生是蔣家人,死是蔣家鬼。
她自小就幾乎跟蔣大哥日夜相處,吃同樣的食物、讀同樣的書,也同樣學醫,就只差沒同寢一室了。兩人日夜為伴,嗜好也相近,每早起來,一起梳妝打扮,他為她畫眉,她為他貼花黃,並交換彼此收集的金釵銀步搖。
他們兩人情同『姐妹』,曾在花園裡指著烈日起誓——雖生不同時,死願同刻,但願此生不分離。
這是愛嗎?她不知道,只明白如果可以,她不願與他稍離片刻。
她好期待成年禮的到來,因為從那日起,蔣大哥將換下那身漂亮的女裝,換上俊雅飄逸的男服,從此告別男扮女裝的生活,器宇軒昂的站立於她的身側,讓她那些姐妹淘們嫉妒眼紅。
有誰像她這般幸運,能和童年相知的玩伴成為相守一生的伴侶他的美麗一向是她的驕做,而他的多才多藝也是她所欽羨的,如今他將成為她的夫,也該恢復為男子裝扮了。
「憐兒?」
聽到熟悉的呼喚聲,她怯怯的回頭。
他穿著最愛的淡紫宮裳,羅裙隨風飛揚,發上的銀步搖映著月色閃爍著冰涼的銀光,襯得他染上朱丹的紅唇失了血色,她這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
她趕緊走上前去,解下身上的狐皮裘,披上他的肩。「你怎麼出來了,這大雪天的,若受了涼怎麼辦?」
因為他生來便體弱多病,伯母才會聽術士之言,讓他自小便穿上女裝。
但是,下個月的成年禮後,這情形就將改變了。
「憐兒,你聽你爹說了吧?」他靜靜的問。
多年相處的默契使然,就算他沒言明,她也猜得到他所指為何。
她默默地點著頭,潮紅掩上雙頰,害羞地低垂螓首。
他看著她,「憐兒,你不喜歡我穿女裝的樣子嗎?」
他這樣子很美,她衷心認為,美得如仙女下凡,連皇宮裡的嬪妃都比不上他,說他是傾城傾國亦不為過。她常常看他看得屏息,懷疑他是否是仙界裡仙人。
「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可你是男人,男人該有男人的打扮。」
他倒抽了一口氣,「憐兒呀憐兒,」他歎,「原來你也同他們一般,是這麼俗見的人。」
她聽得出他語氣裡的失望,但卻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
他凝視著她,眼眸裡藏著深沉的悲哀,風大,吹亂了他的發絮。
「我……我喜歡我這身打扮。」從小,他便一直著女裝,也習慣了那些芳香的花飾、柔軟的輕紗綢緞、燦爛的五彩錦繡……他的女裝扮相是美麗脫俗的,而他的男裝扮相則無人欣賞過,只有他自己知道是醜陋或好看。
「我不想改變,我終其一生都要這樣子過。」
對她而言,這番話無疑是青天霹靂。
頓時,她從頭到腳底一片冰涼,腦子也被驚嚇得無法思考,她直覺地低喊。
「不,你不可以這樣!你這模樣,我們要如何在一起?」
他悲涼的笑了,「說得好,憐兒,我們注定是不能在一起了。」
不,她不要!普天之大,她唯想與他攜手與共啊!
她想開口,卻被他摀住嘴巴,他的手好冰涼,而她的淚水則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墜落。
「憐兒,忘了我,再找一個好男人,過幸福的日子吧!」他的聲音顫抖。雖然心中有萬般的不捨,但他不能也說不出口。「憐兒,保重。」
他縮回手,迅速往後退。長痛不如短痛,自此別後,永斷音訊。
「不!」她尖叫,往前一補,但抓到的卻是她的狐皮衣。
他使出家傳絕技「寒月凌雲」,迅速的飄遠。
她竭力追趕,再也顧不得黔持地對著他的背影嘶喊,「我不會放棄你的,無論天涯海角,我會找到你的,蔣明……」
那年他將滿十七,而她將滿十五。
五年後,她終於找到他了。
看著他熟睡的容顏,與五年前分別時一樣,長長的睫毛、殷紅的朱唇,以及高挺的鼻子……
天啊!怎麼會有男人生得這麼美呢?她不禁讚歎起老天爺的巧手,更謝謝老天爺的安排,讓這樣貌美的男人,自小便注定是她未來的丈夫。
她會好好地疼地、惜他,讓他一輩子無憂無慮,只要負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大家羨慕她的好運就夠了。
她愈看愈心動,突然好想摸摸他滑嫩的肌膚。於是,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輕輕地按了一下他的臉頰。
「你在幹什麼,風遠揚?」
他竟然這麼輕易就醒了,嚇得她有點手足無措。
「嘿嘿!你醒了。」反正這樣的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他應該早就見怪不怪了。
「你又偷偷溜進我的房間了,要我說幾次,你才不會再犯?」他怒氣騰騰的坐起身,伸手推開她嬉笑的臉。
她依然在笑,「我情不自禁嘛!誰叫你長得這麼有魅力,把我的一顆心緊緊吸引住,讓我日也思,夜也思,時時刻刻都相思,這五年來,可想死我了。日月,你知道我心裡的痛嗎?」她聲音暗啞地呼晚他已換了四年多的另一個名字。
他聽得全身泛滿雞皮疙瘩,氣沖沖的下床,把她推得更遠,怨聲斥責,「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講這些話,不覺得羞恥嗎?」
她挺起胸膛,「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為了追求你,我什麼都敢講,什麼都敢做!」她跟在他的屁股後面。
她很早以前就領悟了,要跟日月在一起,用尋常手段是不行的,因為他比她更像個女人,如果她裝可憐嬌羞,什麼話都藏在心裡不敢講,只能落得一輩子跟他害羞相看的地步,所以,她決定變成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放膽追求他這個『絕色天仙』。
果然,不負她所望,經過多年的訓練,她的臉皮厚得連槍都刺不穿。
可日月顯然不欣賞這樣的的厚臉皮,臉色更難看了,「沒有用的,我跟你個生今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遠揚的臉皮雖厚,但心還是痛了一下,只是她沒表現在臉上,反而笑嘻嘻的靠了過去,手指繞上他身黑如瀑的秀髮,衷心的讚歎,「日月,你變得比以前還美,美得我都快不能呼吸了。你就大發慈悲,嫁給我吧!不然,我真的會死。」
他輕輕打了一下她的臉頰,秀眉攏蹙著,「不許你把死掛在嘴邊。」
她趕緊抓住他的手,「那你就答應我,嫁給我吧?我會好好疼你一輩子的。」說完,還把身子靠過去,想跟他貼近一點。
他迅速地閃了開來,並抽回自己的手,讓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上。
「無恥,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向男人求婚!」
遠揚有點生氣了。什麼姑娘、女人的,打從五年前,她被日月拋棄的第三天起,她就決定當一個可以圓他的夢想的男人了。
「我是個男人,我擁有一顆男人的心。」她大聲宣佈。
他輕輕哼一聲,「胡說八道!」
她不服氣地反駁,「那你呢?你不是也擁有一顆女人的心,所以才喜歡女人的事物、打扮得像個女人?」
他眼底有抹受傷的神色,「遠揚,你果然不瞭解我,唉!算了。」
她最怕他說她不瞭解他,也最怕他說算了。
「不許,不許算了!告訴我,我說錯了什麼?我一定改。」她奪下他手中的眉筆,氣勢迫人的逼近他。
他撇開頭,「我只不過是喜歡女人的打扮,並不代表我連心也是女人。」
這下子,遠揚真的弄不明白了。如果他有顆男人的心,怎麼偏偏喜歡裝女人?他應該是豪氣干雲、大口喝酒、大聲說話……就像個男人,就像她。
但這問題以後再慢慢想,現在最重要的是安撫他。
「原來如此呀!」她裝作一團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你骨子裡是個真正的男人。」
「你知道就好。把我的眉筆還我吧!」他伸出手。
他笑了,想起小時候,他們兩人常常早上一起來就為對方畫眉,現在就讓她來重溫舊夢吧!
「日月,我來為你畫眉吧?我們好久沒這樣了。」
他一怔,神情有些恍惚;她馬上乘機動手,在他眉間塗了起來。
不是她在吹牛,以前她還是個「女人」的時候,畫眉的技巧可好得很呢!那柳葉眉畫得如半邊月一樣,那鳳尾眉則畫得如同『水』字最後一撇般媚,宮裡的妃嬪都讚揚她的技巧高。
可多年沒練習過的現在,她的手變拙了,竟然顫抖了起來,連條曲線都畫不好,歪歪斜斜的像毛毛蟲一般,「糟糕!」她忍不住驚呼,不敢相信自己怎麼退步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