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二十多年不見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文靜典雅,充滿了大家閨秀的氣質!」項懷安輕輕扯動了嘴角,對丘斐容送出了他難得一見的微笑,而那份笑容緩和了他臉上過於剛毅的線條。
「你……你是……」丘斐容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暱口吻弄得既困惑又迷糊。
「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在你小學二年級那年,你們家隔壁搬了一家人,那家姓項的新鄰居有個小男孩,比你大上三歲,很會踢毽子,整條街的小男孩沒人贏得過他,而這個綽號毽子王的小男孩還曾經為了你,跟別校的小男生大打出手,跌破了頭顱,縫了十幾針!」項懷安語音低沉的淡笑道。
記憶的齒輪迅速地在丘斐容的腦海中旋轉著,毽子王?!倏地,一絲驚喜的光彩閃過了她右眼的眼瞳,「老天,你……你是小光哥?!」她震愕地叫出了項懷安的乳名。
項懷安暗暗藏住心中的震動和喜悅,以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原來你還記得我,真是不枉我當時英雄救美,為你摔破了頭!」
丘斐容以一種又熟稔又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他好一會,不敢相信的直搖頭,「小光哥,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奧克蘭見面,更沒想到……當年那個頑皮倔強的小男孩,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英挺性格的酷man了!」說著,她瞿然一省,暗生疑竇的看著項懷安,遲疑地問道:
「小光哥,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難道……」
項懷安的臉色又回復到了原有的深沉凝肅,「我是奉了你爸爸的遺命來這裡找你的!」
遺命?丘斐容身子晃了晃,臉上迅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你……你的意思是,我爸爸他……他已經……」她微微發顫地擠出聲音,卻又被泉湧而至的淚意梗住了下面的話。
項懷安沉痛的點點頭,「這兩、三年來,他的身體狀況一直很糟,除了糖尿病、高血壓、氣喘還有心肌梗塞症。上個月底,他又開始哮喘、發高燒,送進醫院急救,可是卻……」他語音瘖啞的微微一頓,「卻一直昏睡在加護病房,好不容易在我趕到的前一天,他清醒了,卻是迴光返照,鄭重地向我交代幾樁未了的心事!」
丘斐容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隱隱發抖的身軀像一株在寒風中掙扎而不勝戰慄的柳絮,而她的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空白得連痛苦是什麼,也麻痺得做不出任何適當的反應了。
項懷安輕輕伸出關懷的手拍撫著她的肩背,「斐容,請節哀順變,你父親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委託你去幫他完成。」
丘斐容像觸電的人一般,猛然從四肢冰冷的暈眩中清醒了過來,「你說得對,我們到屋裡談吧!」她淚光閃爍的哽咽道,對神色凝重的項懷安綻出了一絲無力的微笑。
進入了小巧簡樸而古意盎然的客廳,項懷安開始扮演霸道的客人,他強迫丘斐容坐在沙發內休息,而他卻自顧自地走進廚房,忙著燒水煮咖啡。
十分鐘後,他端著托盤出來,遞了一杯熱騰騰而香濃撲鼻的咖啡給神色木然的丘斐容。
自己則坐在她對面的沙發內,雙眉輕蹙,沉思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斐容,不管你和你父親之間曾經有過多少不愉快的回憶,但,血濃於水,一個再不完美的父親,他愛子女的心還是一樣真摯、平凡而偉大的。」跟著,他從黑色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封信,還有一個精緻的珠寶盒交予丘斐容。「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她的父親丘達儒從未寫過任何家書給她,沒想到,唯一的一封信,竟是遺書。
丘斐容靜默無語的抽出了信函,竭力隱藏內心的悸痛和哀傷,試著在朦朧的水霧中,靠著非常有限的視力去研讀上面的內容:斐容: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帶著滿身的罪疚,追隨你母親於九泉之下了。
自你媽上吊自殺之後,我們父女的關係如同雪上加霜,更是惡化到了相對兩無話的地步!
你無法忍受我這個用情不專,逼得妻子走上絕路的惡父,而我……我也難以面對著你溢滿在平靜臉龐上的控訴和撻伐!!
你雖然沒有對我說過任何一句重話,但,你眼中的沉痛和冷漠,卻使我心如刀割,無一刻不活在心靈的因獄中受到凌遲般的酷刑……
於是,我把偌大的事業移交予你掌權管理,一個人孤零零的逃到舊金山來,試固給自己留下喘息的空間,留下一個可以療傷止痛的避風港!
我知道,我是一個儒弱的男人,一個失敗的父親,十年來的孤獨寥落,是我咎由自取的果報,我不怨你恨我,不怨你即使到了美國唸書,也不肯拐個彎來探視我這個飽受病魔纏身的父親……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只能厚顏地要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幫我去照顧你同父異母的妹妹維珺,別讓她一再墮落,在黑暗的深淵中過著迷失的生活。她是我在十七年前,逢場作戲和酒家女琪娜露水姻緣所生下的孩子,而我因為顧念著你母親娘家那邊的勢力,顧念著自己在商場上得來不易的地位,所以,遲遲不敢認她,只是留了一筆巨款給她們母女,草草交差了事。
六年前,琪娜死於子宮癌,維珺便由她舅舅領養監護,我得知消息後,又委由懷安代我匯了一筆現款給她舅舅,要他好好照顧、栽培維珺,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跟我聯繫。
可是,她舅舅卻是個嗜酒如命,又沉湎於賭博的酒鬼兼賭鬼,而維珺上了國中就開始變壞了,翹課、抽煙,和不良少年廝混、飆車;幾乎是一個膽大妄為又無法無天的小太妹……
國中畢業,她好不容易混到一所私立職業學校就讀,可是,她卻在壞朋友的蠱惑下,由台南逃學到台北鬼混,沒錢用時,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到酒廊、KTV去當玩伴公主,過著行屍走肉、紙醉金迷的荒唐生涯。
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可是即將油盡燈枯的我,卻無力為自己的錯,做任何有效的救贖……只能慚愧地哀求你,幫我扛起這個重擔,救救一個年輕而無知的靈魂,別讓她毀滅在感官享樂的罪惡中,而走上了生命的不歸路。
斐容,千言萬語,難以言盡我對你的愧疚和疼愛,但願……你能原諒我這個失職的父親,那麼,即使我不能在臨終前,握著你的手對你做最後的告別,我也足堪告慰了,九泉之下,當含笑赴之了。
最後,我這個失敗而俗氣的父親,只能將名下的股票、產權留予你,不管你希不希罕,那總是我的一份心意。
珠寶盒內裝的首飾是你曾祖母留下來的傳家之物,請你善加珍惜典藏。
更願你能有好的歸宿,別過度的壓抑、委屈自己。
唉!紙短情長,憾恨無窮……但有來生能彌補我對你的愧疚!
父達儒絕筆
丘斐容輕輕放下這封令她讀來萬般淒涼的遺書,整個人就像一尊僵硬而毫無生氣的雕像,臉色又青又白,盈盈如水的黑眸在水光蕩漾中,呈現著一種呆滯的淒然。
項懷安趕緊移位,坐了過來,俊逸性格的臉龐上有著一份不暇掩飾的關切之情,「斐容,你在想什麼?你還在恨你父親嗎?」
丘斐容震動了一下,然後,她用力緊閉了一下眼睛,強忍住幾近潰決邊緣的淚意,「恨?是的,我恨他,恨他為什麼連個送終盡孝的機會都不留給我……恨……恨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她愈說愈激動,愈說愈傷心,終於在項懷安溫柔而瞭解的目光注視下,哭出了一切的悲痛和酸楚,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嬰孩,無助地蜷縮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卸下了那張再也無力偽裝的假面具……
經過一番任性而恣意的宣洩之,丘斐容面帶靦腆地擦拭著臉上斑駁的淚痕,離開了項懷安「濕意盎然」的胸懷。
「對不起,我……有點失態了。」
「這是人性最自然的情感反應,怎能說是失態呢?」項懷安目光綿綿的注視著她,聲音低沉中又帶有幾分令人心顫的溫柔。「過於禁錮自己的感情,是一種近乎自虐又極不仁道的做法,也不是昇華痛苦的最好方法,有時候,痛快的大哭一場,反而是擺脫悲傷的最佳藥石。」說著,他還故作輕鬆地朝丘斐容眨眨眼,「如果,你還宣洩得不過癮,我隨時願意把我的胸懷借給你「水洗一番」!」
丘斐容輕輕搖搖頭,露出了一絲溫婉而略帶羞赫的笑容,「謝謝你,小光哥,有些痛苦是可以藉著眼淚宣洩的,但,有些痛苦卻是哭幾千遍、幾萬遍也無法蒸發昇華的。」
項懷安若有所感的點點頭,「我承認,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淚和時間便能治癒的。但,我反對你過於壓抑自己的感情,把一切的憂傷情慾都像沾水的棉花,稀釋進自己的體內堆積,在打落門牙和血吞之後,還得強迫自己堅強地在別人面前,扮演金剛不壞之身的女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