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她這過去二十五年的歲月,男孩子並不曾在她生命中造成太多波瀾紋痕,她自忖自己還長得不難看,最主要的原因是任職軍隊、戎馬一生的父親的關係。
父親從小就對潘家兩姐弟管教嚴厲,尤其因為欣雲是女孩子的關係,中學期間,父親恨不得她根本和所有異性人類絕緣。
其實,欣雲常在想,守舊思想的父親哪裡弄得清楚現代女孩的心裡,若真要交男朋友,多的是避開父親耳目的方法,只是她向來沒有多這一層心思而已。
。 她的學校成績向來名列前茅,倒不是她想討喜父母,只是個性使然,她把唸書作唯一消遣。
交男朋友的事,其實她也有無奈之處,因為父親在空軍基地的機修工程師的職位的關係,經常要調防移位,從小她就經歷了不少次搬家,她即使想造次,也因為地緣、人緣關係的隔離而絕斷了;
父親對她跟男孩子之間的交往,在她考上國立大學之後,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常有意無意地鼓勵她,反而是她心懶了。
隨著學校畢業,謀職,換了幾份大同小異的工作,全家也遷居到了台北,她反而覺得自己的生活圈愈來愈小;工作、家裡,家裡、工作,她生活中唯一不大不小的調劑是宋思遠,但是她對他興不起洶湧波瀾。
其實,在大學期間和工作環境裡,也有過不少男孩追求她,她則隨緣無求地經歷了幾回似有若無的感情事件,後來便更淡泊平心了。
她到底有沒有對哪個人印象特別過?
她自己沒有這個答案,對於未來更不敢說。
她甚至連有沒有過初戀都沒有把握!
如果。中學時的那一次經驗算作初戀呢!她連那個男孩的名字也不知道,然後潘家又搬了。搬家,唉,搬來搬去總是在這座小島,她沒有意料到的是,竟然還是有許多人易境遷的感覺。
她忍不住苦笑起來,雙眼流轉,又不經意地落定在書桌上的那方小像框上。
那方像框,沒有任何人的照片,也沒有代表過去往事的人影留存,只是一隻蝴蝶標本。
呆望著蝴蝶標本良久,她不禁訝異,搬了這許多次家,她竟還一直保存著它,像一塊碑石,像一種習慣,她逃不出她自己的情結,也沒有所謂的喜歡或愛。只是,一塊碑石,一種習慣,家搬了,書桌換新了,她仍然將那方小像框固定在書桌—角,斜看著她,每回寫著日記陷入思維游移時,她就呆望著它。
多久了?從高一到現在,竟已有近10年的歲月過往?nbsp; ?br />
她忍不住又興起一股衝動,想再翻那時至今已泛黃褪色的日記扉頁,每溫一次那久蟄藏伏的感覺,有一點點悲,有一點點喜,然後便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記憶。
她從床底下拉出一隻木箱子,在一堆舊日記本中翻找,然後翻出一本上面標著「高一」的帶鎖日記,她忍不住用手指輕撫著那封面上薄薄的灰塵。
第三章
欣雲高一那一年,潘家住在台南空軍基地的一棟瓦造平房宿舍裡。
她念的是系外的一所女中,每天要搭半個小時的火車來回上下課。
她已經記不清楚,那一年夏末,是不是還有蟬聲?因為聽說台南是鳳凰木的故鄉。
她記得,那是一個週末,她因為協助學校的一項展覽,而待到下午一點才回家。
她站在火車月台上等車時,隔了幾步遠礦她瞥見了他,跟她一樣的,都是穿著學生制服。
他的頭髮很短,近耳根一圈範圍,短得可以看見頭皮,因為天氣熱,他把學生大盤帽拿在手上扇著。
她看了他一眼,便急忙將視線轉開了,因為她發現他正有意無意地盯著她瞧,但是她有個第一印象,覺得長得瘦瘦高高的,而且皮膚很白。
火車來了,她登進隔了一節的車廂,週末的關係,人很擠。
火車開動後,她發現他竟擠到同一節車廂來,隔著一群人,在一個角落上靜靜地看著她。
每次有男生看她,她心裡就慌,她只是低著頭,抽出了一本參考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翻數著書頁。
在台南車站下車時,有幾秒鐘,她不經意地正好跟他打了照面,他是個眉清目秀的男生,眉很濃,像有很多心事,眸很清明炯亮,竟似有種滿不在乎的野氣暗伏。
她擠在出站的人群裡,腳步很快,頭也不回地直往公車站走去。
她不知道他是否一直在搜尋她的背影,但是她不敢回頭,怕洩露了心情。
再一次在火車上遇見他時,他跟一票同學在—起,她也有她自己的一群女同學,所以她並不像上一回如驚弓之鳥一般。
她甚至大著膽子看了一眼那一票正在高談闊論的人,他們的制服是屬於一所聲譽並不好的私立高中,而且其中有人大咧咧地叼著煙,所以她鄙夷地將眼光避開。
幾回目光流盼,她發覺他正心不在焉地瞄著她,卻又好像很怕被旁邊同學知道似的。
她幾乎每隔一兩天,便會在火車上看見他,有時次數多了,她甚至不禁要懷疑,他是否刻意地老出現在她周圍的視線裡。
再到週末時,她依舊留在學校搞展覽而晚走,在火車站月台上,她竟又看見他似乎正心有所盼地等著,當他那焦灼的目光和她交接時,他竟有種鬆一口氣的表情,於是給了她一抹意味深遠的微笑。
她還是快速地把目光移開了,心卻狂跳不已。
在火車上時,她不安地站在靠走道的座位上,他在她身旁經過幾次,最後好像說給她一個人聽似地大著膽子說:
「兩兩麼八!嗯,真好記!」
他又走開了,他當然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因為他念的正是繡在她左胸上的制服學號,她的臉漲得通紅,把頭低得更低了。
但是,潘欣雲竟開始在日記上記著這件邂逅,她的心不知不覺地陷入一種莫名的期待,連續幾天沒在火車上遇見他時,她便在一天日記的最末寫著:
「那個冒失鬼不知道怎麼了!」
她第一次和他說話,也是在火車上。那一天她錯過了第一班車;結果被下課的學生人潮擠到車廂之間的連接穿道上。
他來了,好像找了她許久,第一句話是:
「嗨,兩兩麼八!」
穿道上沒人,他膽子變得很大,她故作鎮定,白了他一眼說:
「憑什麼這麼叫人?」
他蒼白的臉上仍是一副滿不在乎。
「那你可以告訴我名字啊!」
她不甘示弱地頂回去:
「我欠你嗎?」
「哎,別那麼凶巴巴的嘛!
她反唇譏道:
「那可不一定,爛學校的!
「我又不是壞人。」
他的笑意更深了,存心跟她周旋。:
「咦,罵起我們學校來啦?我可以告你譭謗哦!」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多壞的學生,至少他沒故意將制服的鈕扣留個不扣,或是在書包上畫龍寫字什麼的。
再說,她也並不真討厭他。
於是她語氣稍緩和了些,但是那種面對「臭男生」的劍鋒仍在。
「你是太無聊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我無聊?」
「幹嘛老盯著我?」
「野,更怪了,你怎麼知道我在盯你?」
「你!」
她被堵得羞紅著臉,半天說不出話。
他似乎很洋洋得意,但嘴上卻說:
「對不起,別生氣嘛!」
她沒好氣地斥道:
「懶得理你!」
他笑了笑,視線一直沒離開她臉上過。
「你家住台南啊?」
「我說,我懶得理你!」
「好吧!你不說沒關係,那我跟蹤你!」
「你敢?」
他將兩手掌在胸前揮了揮說:
「我不敢,不敢!」
到站了,她掉頭便下車出站。
他很狂囂地在背後喊著:
「喂,兩兩麼八,再見!」
她沒有回頭,但是聽見時,她臉上忍不住漾著一抹笑容。
他一直喊她「兩兩麼八」,她則一直在日記上叫他「冒失鬼」,一個星期裡,總有三兩次會在火車上碰見。
都談些什麼呢?無非是一些不傷和氣的唇槍舌戰。
他竟一直沒主動約她呢,好像他們只注定在火車上見面,而且連對方名字都沒問。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交給她一個小牛皮紙信封。
「送你的!」
兩個人依然半生不熟,她仍是微吃一驚。
「為什麼?」
他簡簡單單地說:
「生日快樂!」
「可是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那就隨便囉!」
「我不能亂收人東西!」
「你還沒打開看呢!是我自己做的!」
她打開信封,抽出那方小木框,隔著一片玻璃壓著一隻五彩繽紛的花蝴蝶。
「啊?你好殘忍!」
她倒不是真心罵他殘忍,只是一種純女生的反應。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便急丟下一句:
「糟,我同學看見了,得先閃一步!」
他掉頭便往下一個車廂走,另一端角落上,她看見幾個跟他同校的男生在竊竊私語。
她連忙將像框收進書包裡,直到回了家才有機會仔細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