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冰箱全空了。」
他端著一杯冰開水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不在意地瞄她一眼,手竟不知怎的一鬆,玻璃杯摔在地上,碎得體無完膚,灑了一地的水,而他整個人卻如電殛般呆立在原地,視線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他的眼神太複雜,雪兒只解讀出其中含有她不能理解的豐富情感。
他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雪兒這才記起她還沒對他介紹自己,連忙道:「我姓邵,叫邵雪兒。」
「不!你不是,你不是。」他竟反駁她。
雪兒又好氣、又好笑、又莫名其妙,「不然你說我是誰?」
他依然動也不動,喉嚨似乎梗著了什麼東西,讓他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但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雪兒大大地吃了驚,因為他的眼眶竟然紅了一圈。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使得他有這般奇怪的反應。
「你還好吧?」她小心地問。
林森擠出一個苦笑,卻比哭還難看。他驀地憔悴下來,好似歷經一場折磨、苦難,甚至挫敗。雪兒的同情心油然而生。
「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他搖頭,「不干你的事。」停了一下,又說:「可是,和你也有關係。」
她一輩子也學不來這麼複雜的邏輯。什麼叫作不干她的事卻又和她有關係呢?
「抱歉,摔碎你的玻璃杯子,我幫你掃一掃。」
「我自己來就行了。」
「你坐好!還記不記得我的話?別亂動好不好?」
雪兒連眨了好幾下眼,他吃錯什麼藥了嗎?他的口氣溫柔、和善、誠懇,而且不再使用命令式的語法,好不好?他在和她商量呢!
雪兒默許了,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看他熟練地處理飛濺各處的玻璃碎片和那一灘水。
收拾妥當之後,他來到她面前,「你如果想走動,可能要辛苦點,用沒有受傷的左腳跳。不過,別擔心,你的腳傷不算嚴重,很快就會復元,我常運動,對於腳踝扭傷有經驗,你可以信任我。」
她點頭。
「我先回去了。我住你對面,有什麼事就喊我,別客氣。」
雪兒疑懼地睜大眼,她真無法將地眼前的林森和剛才她在紅磚道撞上的壞脾氣的人合而為一,此時此刻的他是那般和顏悅色,一點也沒有原先那麼可惡。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剛才教訓你一頓只是提醒你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頭要加倍小心,免得出事。」
她吁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討厭我,看我不順眼。」
這麼似曾相識的坦率,他的心一動,不自覺地牽牽嘴角。
雪兒像發現新大陸般,「你會笑?我還以為你人如其名,是木頭中的木頭,不懂得喜怒哀樂和七增六欲。」
她的話逗得他更加開懷,雪兒看傻了。他笑起來真是好看,笑聲開朗,一口白牙有無比的親切感,線條分明的瞼孔也因而變得柔和動人,他真應該多笑才是。
「答應我,有事要喊我。」
「如果我渴了、餓了,也可以喊人嗎?」她得寸進尺。
「任你差遣。誰教你運氣好撞到我。」
雪兒看著他離開,心中百味雜陳,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特殊感覺。
究竟是什麼事情使得他前後判若兩人呢?以他如此優越的條件為什麼會與婚姻絕緣呢?真正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振動翅膀,浮上半空,飛進臥室翻出他的資料,期盼能從其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第二章
雪兒的腳傷復元得比預期還快,最大的功臣非林森莫屬,他十分關心她,而且把她照料得無微不至。
雪兒不得不推翻第一眼見到他時對他下的負面評價。
天使長則來看過她一次、似乎對她很放心不下。面對她的腳傷,他不由得深深皺起後。
「○○一,難道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嗎?老是這樣冒冒失失的,天使的顏面都讓你給丟光了。」
「我不會溜冰啊!」她爭辯。
「那你還逞強?」
她只好閉上嘴。
他則歎口氣,「有一個你已經讓我操心不完了,二○七又來湊熱鬧。」
雪兒緊張,「二○七怎麼了?」
「和你無關。」他給她一個白眼,「好好完成你的任務,我會仔細盯著,一有半點閃失,你自己知道後果如何,不要怪我無情。」
每次都這樣,除了罵她、數落她、威協她,他就不能做點有建設性的事嗎?比方說……
「天使長!你給我的這件任務太棘手了。」她抱怨。
「讓一個凡人結婚有什麼困難的?」
「問題是要有足夠的資料呀!」她大起膽子吼回去,「瞧瞧你給我的資料真是少得可憐,除姓啥叫啥及簡單的生活背景一概沒有。他的交友狀況呢?他從小到大的戀愛經歷呢?為什麼這些都沒有?」
天使長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沉住氣耐心對她解釋:「沒給你的就表示和任務毫無關係,你不需要知道。」
雪兒說:「至少讓我知道他除了他媽以外還認識那些女人,行嗎?」
「想知道,你不會自己去查嗎?」他的好耐性馬上用盡。
雪兒噘起嘴,把臉轉到一邊賭氣不理他。過了半晌發覺怎麼毫無動靜,再轉回頭時,才發現天使長已經離開了。
顧不得任何戒律,她用了她在人間學到的新字彙足足罵了天使長十分鐘才消氣。
屋子裡靜了下來,她信步走向陽台倚著欄杆極目遠眺。
她第一眼見到這樣景致使立刻愛上它。
滿天珍珠的星子、皎潔明亮的圓月,最神奇的莫過於城市中的燈海,一閃一滅地欲語還休,她可以對著它們發一晚上的呆。
天堂裡沒有黑夜、地獄沒有白日,因此這兩個地方一天都各只有十二小時、正好代表人間的十二個月份,也就是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在天堂待了好一陣子的她早已忘記黑夜時什麼樣子,而此時此刻,她竟發覺人間的黑夜比白天可愛得多。
雪兒忍不住動動翅膀,離地十公分後又覺不妥,還是落了下來。她必須謹記她現在身處人間,不能像在天上時那麼為所欲為。
人間有人間的標準的生活方式,既然她要在這裡待上一年,就必須讓自己盡速融人這裡的一切。
可是,她真想回天上去。雪兒頹喪地低下頭,沒來由地產生一陣暈眩,她閉了眼睛,連忙退回屋內。真是好笑,她這個愛飛的天使居然有懼高症,看往遠去還沒有什麼大影響,可是,垂直往下看便帶她莫名的心悸。
直佩服那些選擇跳樓自殺的人,她一定沒這個勇氣。
想著,她忍不住噗赤一笑,她已經死過一次了,不是嗎?她是溺水而死,但她其實會游泳,只不過因為救人而丟了性命,但也因此。她才能被黑天使引上天堂。
前世的記憶早已不復存在,身為天使常要在人間逗留,如果留著那些記憶,大家都回去找老情人、老朋友、老家園,人間的秩序豈非要大亂嗎?
不過,和死亡掙扎的那一刻記憶,是怎麼也不可能有效消除的。
天使們在天上無聊時,談論各人的死亡方式就成了打發空閒的方法,各式各樣的死法令人匪夷所思,當事人往往能詳述經過。然而,雪兒記得的不甚完全,能說的一向不多,記得最清楚的是在水中動彈不得的感覺,其他的部分則一片模糊。
雪兒搖搖頭,還想這些做什麼呢?她已經死過一次了,現在是天使,她不再去面對人生最殘酷的一個件事。
不不不,更殘酷事情就在眼前,如果林森不肯合作,那麼,她便得去當小鬼了。
習慣性地,她抽出林森的資料苦思研究,企盼能發現什麼被她遺漏的重點或要項,但是,到最後,她總把資料重重地一摔,摔在桌上,望著天花板連聲歎氣。
這麼簡單的背景、這麼簡單的敘述、這麼簡單的記錄,可是,為什麼真正接觸林森以後卻發覺他是她所見過的人當中最複雜的一個?
沒錯,他對她好得不得了,但也僅止於此,他從不多談自己,不談他的生活、不談他的工作,他反而對雪兒比較有興趣,好幾次她都差點被他問得招架不住,只靠支吾其詞含混過關。
他追根究底地問她的家庭狀況,雪兒只好把矢便給她的身份倒背一遍。在法國出生、長大、求學,不曾踏上台灣一步;當然,父母全是中國人,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長駐法國。這次回來是因為……
哦!父母希望她不要忘本、所以要她回台灣獨立生活一年,別忘記自己的根自己的源。
真是冠冕堂的理由。林森頻頻露出讚許的笑容。
「但是,你的國語說得很好,聽不出來有外國口音。」
「我們在家以國語交談。」
她答,同時感覺臉上微微熱了起來,沒辦法,天使不擅長說謊,萬不得已之下必須破戒,難免有幾分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