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流光想走,因為她知道拉薩路不會同意讓她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拉薩路太愛她,他怎麼也不願意冒險讓流光落到和凱洛琳一樣的下場。只剩下一個軀殼的人還能稱之為人嗎?但是流光願意冒險,她希望留在拉薩路的身邊,或者她也願意在拉薩路身邊終老,但是拉薩路卻也不願意。換成是我,或許我也不會願意吧?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考慮到這一點,我開始有些同情拉薩路了,但是我懷疑他會需要我的同情。
但是那畢竟只是我的想法。我不明白拉薩路為什麼不肯犧牲自己。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為我是凡人,我是個還不大懂愛情的凡人。拉薩路不同,如果他真的愛流光,為什麼連這一點也不願意同意?可以在拉薩路身邊終老對流光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因為在那之前他們還可以過很長一段快樂的日子。拉薩路不願意如此嗎?難道他還不夠堅強到足以承受流光的年華老去?拉薩路似乎不是那麼淺薄的人,或許拉薩路有他另外的理由,而那理由為的當然也是流光。
拉薩路願意為了愛情而放棄流光,讓流光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享有正常人生活的同時,也讓他自己繼續孤獨痛楚下去,這樣的愛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不知道。你也別問我這麼艱難的問題,在愛情的國度裡,我大概只有幼稚園的程度吧。
那時候我已經可以睜開眼睛了,但是我沒有。如果流光看到我醒過來,她會連哭的自由也沒有了。我幫不了她的忙,但是起碼我可以讓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那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當流光停止哭泣之後,我睜開眼睛,甚至沒問起她哭泣的理由,也沒告訴她我所聽到的事情。從流光的表情,我想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就當拉薩路沒進來過,而她也不曾哭泣過。
唉,愛情是多麼的矛盾啊。
我多麼希望流光能轉移她的愛情,多麼希望自己能帶給流光快樂。但是其實我知道我是辦不到的,這世界上能帶給流光快樂的只有拉薩路一個人。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我是個書寫者,好像是記者一樣的角色。聽說有些記者在看到慘不忍睹的事情時也不能插手,因為他們是記錄者,他們的工作是記錄下他們的所見所聞,而不是加上自己的私人意見或同情心。我想我是當不了稱職的記者了,因為我不但無法置身事外,而且還努力想改變些什麼--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是--我會知道的。
等到事情來臨的那一刻,我相信我會知道怎麼做的。
葉美
「那又是一個惡作劇,是沙飛爾故意要讓我們見到凱洛琳的。」流光無奈地苦笑一下。「我想對他們來說,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真的很像一種玩具。」
「沙飛爾?」
「你一定會見到他的。」流光的表情有些恐懼,在提起沙飛爾的時候,她竟然忍不住往四周看了幾眼,彷彿要確定對方並不在這個地方似的。「要是你認為西西亞很可惡,那麼沙飛爾無疑是個絕對的惡魔。」
惡魔--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人可以當天使?
他閉了閉眼睛,慘笑兩聲。「無所謂嘍,反正對這裡的人來說我們只是一種玩具嘛,也只能希望他們珍惜玩具的壽命就是了。」
流光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好像很認命?之前不是還說想離開這裡嗎?」
「那你呢?」他看著她。
「我--我已經對拉薩路說過我不走了,他說我們可以待到慶典以後。」她有點歉疚地:「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我知道你很想離開這裡--」
「沒關係了。」他笑了。「這裡這麼有趣,我這種人一千年也寫不出這種文章,留下來參考參考也不錯啊,說不定一舉成名天下知呢。」
流光無言,她知道他說的是違心之論,只是因為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所以不得不這麼說。她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但是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了。
「請進。」
那名灰髮女子走了進來,很恭謹地低著頭開口:「主人吩咐今天晚上要為書寫者舉行餐會,請兩位六點時移駕到飯廳用餐。」
第一次見到灰髮女子的時候她根本不大理他,怎麼現在態度有這麼大的轉變?他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她兩眼。灰髮女子的確有某些地方不同了,好像是--像是明亮了許多?
「這位是葉美。」流光看出他的疑慮,主動替他們介紹。
「你好。」
「葉美,夏洛蒂來了嗎?」
葉美點點頭,臉上有掩不住的欣喜。「是的。」
「這次的慶典,你真的要讓夏洛蒂參加?」
「嗯。」葉美羞澀地笑了笑,看了他一眼之後,同樣恭謹地行個禮往後退。「用餐時間是六點,請兩位到時到餐廳去。」
「知道了。」流光微笑地點點頭,注視著葉美退出去。
「夏洛蒂是誰?」
「葉美的女兒。」
「你剛剛說參加慶典是什麼意思?」
流光歎口氣起身,看著他。「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耶,你不是來當書寫者的嗎?什麼都不知道要怎麼寫故事?」
「沒有人告訴我啊。」他有點委屈地嚷。「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根本理都不理我耶,我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流光重新在床畔坐了下來,眼睛看著葉美出去的方向,良久之後才幽幽地歎口氣:「葉美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只有夏洛蒂一個女兒,但是夏洛蒂病得很重,以現代的醫學來說根本無藥可治,所以她才會來這裡。」
他聽得一愣一愣的,對她話裡的意思不大瞭解。「她的女兒病得很重跟她到這個地方來有什麼關係?而且照你的說法,那葉美是正常人嘍?我怎麼看都不像耶。」
流光苦笑。「當然不像,葉美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年了。你知道為什麼拉薩路要把我關在塔尖?因為這個城堡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久留的地方,我在這裡待了一整年之所以沒事,是因為有拉薩路幫著我,要不然我也會變得跟葉美一樣。」
「怎麼樣?」他還是不明白。
「天哪!你真的--你真的是很遲鈍耶。葉美已經不是正常人了,你看不出來嗎?她正以可怕的速度飛快的老化中,整個人、整個身體。除非她願意喝人血或是成為他們的一員,要不然過不了五年,她會老得走不動。」
***
「夏洛蒂?」
推開昏暗的小房間,葉美端著熱騰騰的食物輕輕呼喚。房間裡沒有回應,她四下搜尋,終於在牆角找到瑟縮在一旁顫抖的小女孩。
「夏洛蒂。」她心碎地放下食物,上前試圖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但小女孩卻緊張地閃了開。
「夏洛蒂,是媽媽啊!」
夏洛蒂抬起那雙視而不見的雙眼,空洞的眼裡沒有半點神采,她搖搖頭。
「你不是我媽媽,我媽媽年輕漂亮,你這麼老,怎麼會是我媽媽?」
葉美無言地放下雙手。
她和夏洛蒂一年才見一次面,對那麼小的孩子來說一年是漫長的時間,而對她來說一年卻有半輩子那麼長。一年了,她已經不敢照鏡子,知道自己的模樣老得嚇人;但是面對女兒的疏離,她的心卻緊緊糾結。
「你餓了嗎?媽媽替你拿吃的東西來了,你想吃嗎?」
「我想念媽媽--」夏洛蒂哭了起來,小小的手抱在膝上,頭埋進膝蓋裡。「奶奶說來到這裡就可以看到媽媽了,為什麼沒有?奶奶為什麼要騙我?」
「奶奶沒有騙你,你媽媽她--她現在很忙--」葉美哽咽地輕撫孩子細細的長髮。「等你的病好了,就可以見到媽媽了。乖,你先吃飯好不好,」
「不要。」夏洛蒂仍是搖頭,她低低地呢喃著:「我想念媽媽,也想念奶奶--我好想回家--老婆婆,你帶我回家好嗎?」夏洛蒂抬起頭,雙手在眼前摸索。「老婆婆,你可以帶我去找媽媽嗎?我一定很乖,我一定不會吵她的好不好?媽媽甚至不會發現我,可以嗎?」
夏洛蒂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了。四年前醫生說夏洛蒂的腦子里長了一個惡性腫瘤,位置正好在重要的神經上面,所以不能動手術切除。四年前她帶著女兒訪遍天下名醫,卻沒有任何一個醫生能讓夏洛蒂的病情好轉。醫生們都說夏洛蒂活不過十歲,今年的夏洛蒂已經快九歲了。腫瘤讓夏洛蒂的視力一天比一天糟糕,在光線下她還可以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像,但是黑暗之中她便什麼也看不見。
有時候夏洛蒂會突然什麼也想不起來,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忘了自己正在做什麼,更忘了自己最愛的媽媽和祖母--有時候夏洛蒂會痛得尖叫,痛得用自己的頭去撞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