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是害怕,不過是沒有勇氣,不過是……
不過是否決了真愛的可能性罷了。
她輕輕地離開他的懷抱,靜靜地流淚,靜靜地望著他:「那麼我要走了。」
這不過是一場夢。
一場太過真實的夢,甚至連驚慌都是那麼地催人!「去哪裡?」
「離開這裡,到很遙遠的地方。」她擠出了一個笑臉,好痛好痛的笑臉:「謝謝你。」
他惶恐地再度伸手:「小雨!」
她漸漸隱沒在那淡紫色的光影之中,淚仍深深烙在他的心口:「小雨!別走!小雨……」
「杜辛!杜辛!」
他一震,猛然睜開雙眼,杜揚道蹙著眉的臉,出現在眼前:「作惡夢?」
「嗯。」只是一場夢而已。
他蒼白的臉驚魂未甫,只不過一場夢!
那不是真的!
那絕對不會是真的!
「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慘?」杜揚道打量兒子:「夢到小雨應該不是什麼很可怕的夢吧?」
「我說夢話?」他苦笑著自沙發上翻身起來,揉揉太陽穴,緩和那恐怖的情緒。
「說得全世界都聽見了。」他走進廚房倒水:「剛剛秦亞打過電話來,我看你睡得那麼熟就沒叫你,她叫你明天打電話給她。」
「哦。」
「哦?」杜揚道將水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什麼意思?」
他喝了水鎮定一下心神:「什麼『什麼意思』?」
「少跟我裝蒜。」他笑著捶兒子一下:「什麼時候才把她帶到我面前亮亮相?醜媳婦遲早也要見公婆,更何況,我相信你的眼光,你挑的人一定不會錯。」
杜辛茫然地笑了笑。
自從杜揚道收養了他,二十多年來,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朋友。
他總是這樣信任他,信任到讓他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兒子看?
為了這種事父子倆還大吵了一架,而今他已成年,他十分感激他所給他的充份自由,只是……只是他並不很確定自己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怎麼,有問題?」
「沒什麼。」他朝他笑笑:「你和何阿姨怎麼樣?她答應你的求婚沒有?」
杜揚道澀笑:「如果她答應了,我大概會嚇一大跳。快二十年了,我平均一年向她求二十次婚,求得都快成習慣了!我猜我求婚的次數大概可以列入吉尼斯紀錄萬古流芳。」他無奈地揮了揮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今天不是應該去替兩個小孩實習嗎?怎麼這個時候窩在客廳裡睡覺?」
「我——不太想去,有點累。」
他奇怪地打量著他:「怎麼回事?前一陣子還看你興致勃勃地,有事沒事往他們那裡跑,現在又說累?香芸說你好幾天沒去了,她那兩個小鬼也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怎麼回事?流行性感冒?」
他一愣:「小飛和小雨怎麼了?」
杜揚道蹙著眉:「小飛每天都不在家,三更半夜也不見人影,根本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你何阿姨問他,他卻什麼都不說,快把她逼瘋了。小雨也陰陽怪氣地,老是一個人莫名其妙掉眼淚,女孩子家情緒化很正常,可是小雨以前從來沒有那個樣子過……」他望著臉色仍然蒼白的他:「該不會和你有關係吧?」
杜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好半晌才終於理出一句話:「他們兩個都不是一般的孩子。」
「我知道。」
「什麼?」他愣愣地問。
杜揚道揮揮手,習慣性地推推眼鏡:「小飛和小雨的身世一直是個謎,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連你何阿姨也不知道;他們就這樣憑空冒了出來,光看到長相就知道他們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連脾氣都古怪……不過古怪歸古怪,兩個可都是好孩子,只是不知道最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垂眼沉思,看來小雨沒有把心事向她的母親吐露。
他和她的一翻神交,除了他們自己和小飛知道外,沒有人曉得,沒有人明白。
不會有人瞭解的。
「杜辛,小雨年紀輕,難免有些幻想,你可不要也跟著糊塗。」杜揚道若有所指地說道。
他一愣,已明瞭他的意思。
杜揚道拍拍他的肩:「如果有可能,我會舉雙手贊成,但顯然你們相差太遠了,在各方面都一樣。孩子不懂事,你該明白的。」
「嗯。」
「什麼時候帶著秦亞來見見我?」
「明白。」
***
黑暗中,她坐在兒子的房間裡靜靜等著。今夜,就是今夜,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弄個明白!
這陣子,她一點一滴地失去她的孩子,她無力阻止!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能再坐視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她曾經害怕過,曾經猶豫過,但那使她險些完全失去他們;這次她不能再冒險,不管事實是什麼,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有資格知道!
她是他們的母親。
天色快亮了,小飛到現在還沒回來,這陣子他都是這個樣子;她一直縱容著他,只因心中隱隱約約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深怕一旦揭開那層神秘的面紗,一切再也無法挽回……可是現在,她還有什麼好失去的?情況再惡劣也比不過現在!
突然,她感受到什麼似的轉頭望向窗口,遠處有一點小小金色的光芒,越來越近——終於停在窗口,光影中似乎有個人影……
那是她的兒子。
她睜大了眼,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是她的兒子!
半晌,他們就這樣互望著,然後那團光影漸漸飄離了窗邊……
她猛然跳了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走!他是她的孩子!絕不能讓他走!
「小飛!小飛回來!」她奔到窗口狂吼著,手忙腳亂地推開窗戶:「回來!小飛!不可以走,你不能走!你是我兒子!小飛!小飛!」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漸漸移了回來,飄進他們位於十二樓的家。
何香芸愣愣地望著金色的光芒漸漸褪去,身體不由自主地護衛著。
光芒褪盡,小飛站在她的面前勇敢地直視著她:「不要害怕,我不是外星人,不會傷害你。」
這是她的兒子,有張俊美得異於常人的面孔,聰明而倔強的頭腦,這麼驕傲,這麼勇敢又這麼地脆弱!
她望著他,心情已平靜下來:「我為什麼要怕你?你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兒子,就算你是外星人也仍是我兒子。」
他打量著她,星眸中閃過一絲狐疑的神彩,彷彿不太相信她的反應會是這樣的。
何香芸走到他的書桌前坐下,在微弱的燈光下盯著他看:「我有資格知道一切,現在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
「你不會相信的,那完全不符合邏輯,對你們來說是荒謬可笑的!」他搖頭,許多淡金色的光點在黑暗中飄落。
她伸手隨之一握,那光點在她的掌心消失:「世界上除了數學之外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符合邏輯的,這十年來,我已被你們訓練得夠堅強,說吧!如果我必須失去你們,那麼至少讓我知道為什麼?」
小飛凝視母親帶著哀愁而佯裝堅強的臉,終於緩緩地點點頭——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
長老總是說:愛與勇氣永不失敗。
她也一直那樣以為,這是每個妖精奉為圭臬的唯一原則。
可是她失敗了。
或許他們的教條和人間的教條一樣,都有漏洞,都有例外和死角。
不是每個到人間來的妖精都能成功的,她明白,尤其她還是屬於失敗的一個。
限期快到了,小飛要走,而她將要消失,沒有怨言地消失。她知道她是不能回妖精國的,因為她太像人類;長久和人類相處的緣故,她已非昔日,她已有了雜質!
多麼捨不得!
她環視四周,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十年在人間是很漫長的!
看!她已非妖精了!
妖精是不會捨不得的,因為太真,任何東西都會產生感情、會留戀,但不會「捨不得」。
這一切、一切!
妖妖垂頭喪氣地坐在她的書桌上,沒精打采地,看起來十分無助傷心。
「你怎麼辦呢?」她輕輕攤開掌心讓它爬上去坐著:「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呢?媽媽又怎麼辦?小飛也要走了,或許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可是這樣一來,媽媽就更孤單了,妖妖,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媽媽?」
妖妖傷心地哭了起來,飛到她的脖子上緊緊地抱住她,小翅膀無力地垂著,小小的手用力地抱著她,哭得讓人心酸!
小雨輕輕刮它的背:「不要這樣……你看我都不哭了……」但聲音卻哽咽了……
他不愛她。
他無法愛她,甚至無法接受她的愛?
這是無能為力的事情!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愛他就夠了,她曾經天真地以為愛和勇氣真的永不失敗!
她卻忘了任何事都有前提的,也忘了任何事都是無法勉強的!
他不愛她、不敢愛她、不能接受她的愛,並非任何人的錯!